曾听旧时雨(153)
那个倔强的小姑娘,在暗无天日的柴房里熬了那么久,才终于熬来一束光。
那日分明很顺利的。
岑听南将手上镣铐重重砸在看守她们的人后脑勺上,将那人彻底砸晕过去时,原本被按在椅子上的十一,眼里的空洞忽然就被一点点填满。
阳光一寸寸进了她的眼,她愣着,不敢置信地问:“我们成功了?”
得到岑听南肯定的点头后,那有了神采的眼,似乎骤然亮了起来。
她哭了会儿,又笑开,随后神色急切地跳起来:“我们快跑啊姑娘!”
她拉着岑听南跑起来,跑向院外,跑向山里,灵动的身姿像一只自由的鸟。
她们为重获新生,为不必出卖自己而欢庆。
直到跑得再也跑不动,她喘着粗气,撑着膝盖,才敢弯腰放心笑起来。
“自由了,我们真的自由了。”十一笑着哭。
可下一瞬,南羌人的弯刀,便从后头捅进了她干瘦的身体。
刀尖穿出来时,岑听南僵在了原地。
她喘着嗬嗬的粗气,说不出话,只能惊恐地看着那一抹亮光,直到银色的刀尖又从十一身体撤出,那洒出的血迷了她的眼。
她尖叫着昏了过去。
再醒来,已经被人关在了马车上。惊惧让她发起高热,昏昏沉沉不知天地日月。
直至今日削微清醒后,她才发现贺兰朔风也在。
那些人喊他:“少主。”
马车晃晃悠悠停了下来,贺兰泰的声音在外面响起。他和贺兰朔风又争执了起来,在他面前,那个自由的贺兰朔风变成了同她一样的阶下囚。
只是这位南羌皇子,能自由活动,看起来比她更尊贵更体面些。
但本质上,也就那样。
岑听南知道贺兰朔风在拼了命地想要车队慢下来,用尽招数阻拦行程,可全都被贺兰泰轻而易举化去。
他太稚嫩了,空有对自由的向往,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手段。
岑听南其实知晓贺兰朔风的愧疚与绝望,他每进来看她一回,便沉默几分。
他张嘴欲言,却欲辨忘言。
从前自在洒脱的风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内敛的,像山一样沉寂的贺兰朔风。
这转变或许叫人难过,但再也激不起岑听南心头半分涟漪了。
她虚弱地咳了几声,满脑子都是十一微张的唇和迷茫的神色。
一个人死在自己最快乐的时候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?岑听南不知,但她知道,这个好姑娘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。
她甚至不知道十一的名字,不知道她家住何方。
也不知道这样冷的冬天,她躺在地上会不会冷,有没有人……替她,收一收尸。
岑听南阖上眼,任由心里的愧疚与痛惜再一次将自己淹没。
“吃药,南南。”贺兰朔风就在此时,带着一碗黑乎乎的药,上了马车。
岑听南没有任何反应,连眼都不想睁。
她其实不怪贺兰朔风,他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少主,能做到如此地步,已经是难为他。
她只是……不想原谅自己。
贺兰朔风看着眼前苍白虚弱的人,心急如焚。
他道了句“得罪了”,上前一步,将歪在车壁上的岑听南揽进怀里,按着她的下颌,半强迫地灌了一碗药下去。
“咳、咳、咳。”岑听南被呛着了,高热导致的苍白面色此刻因激烈的咳嗽而泛起颜色。
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,病态的潮红。
“我知道你恨我,没关系。但是药不能不吃,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。”贺兰朔风闭了闭眼,“你要等顾砚时来救你。”
听到顾砚时的名字,岑听南终于有了反应,她艰难地睁开眼。
贺兰朔风掀起车帘一角,打探一番四下无人,附在岑听南耳边,悄声开口。
“那小姑娘没死,你要保全自己。”
岑听南定定看着他,干裂的嘴唇轻轻张合:“你
在骗我。从初见那日你便骗我。”
贺兰朔风眼神闪了闪:“这次真的没有。我的人一直跟着车队,他没法同时从贺兰泰手里救下我们,但传了消息给我,小姑娘没死,可能是被顾砚时救下来了。他回去的时候没看到尸首。”
“那日大雪封了路,本来我想借此机会拖延贺兰泰的行程,也想看看能不能为那姑娘捡回一条命。但贺兰泰太顾忌顾砚时了,顶着霜雪也硬要上路。”
“你晕过去了,兴许不知。但顾砚时确实来了——和我们的车队擦肩而过,我被贺兰泰拘着,没法传递消息,但我看见他了。”
贺兰朔风的话说得颠三倒四,没有重点。
但他没有撒谎。
那日他的确见到了顾砚时。
那个孤崖青松一样的男人,发也散了,衣也破了,握着缰绳的手上血迹斑斑,红肿得开裂,崩开,全是雪冻后的痕迹。
他见过顾砚时的手,干净的薄的,指节分明而有力的。
那是适合下棋的,执掌人生死的一双手,却被用来徒手挖过霜雪。
大雪封路,这个人要怎样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到。贺兰朔风知道其中的艰难困阻,因而愧疚更甚。
他的心里乱成一团麻,每日每夜都在愧疚挣扎中煎熬着。
答应顾砚时守好岑听南,他没做到。贺兰泰的人在岑听南眼底下将人伤了,他没来得及阻拦。甚至那一日顾砚时都已经赶到,他却在与顾砚时擦肩而过的车厢里,被束着捆着,眼睁睁看着顾砚时奔走而过。
贺兰朔风目眦欲裂,不能动弹。
他就像一个被斩断了手脚的废物,什么都做不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