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凡(130)
他扬手带起一片火海,瞬间吞没了那三尊神像。道士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,纷纷跌坐在地,像是认命等死了。
强留在这里,他们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,总不能都杀了吧?
诡异的僵持中,只有收音机还在歌唱:“俺的身轻不惮路途迢遥,心忙又恐怕人惊觉。吓得俺魄散魂消,魄散魂消,红尘中,误了俺武陵年少。”
“……此一去,博得个斗转天回,高俅!管教你海沸山摇。”
唱到此处,人声和鼓乐都是一顿。重明为这词曲停住脚步,转身稍待片刻,没有听到下一句,有些不耐地抬手砸烂了那台收音机。
收音机旁有一本纸张泛黄的书,重明信手拿来,翻了几页,却是一个字都看不明白。他拧起眉头,把书扔给老道士,命令道:
“看不懂,读给我听。”
老道士战战兢兢地把那书捧在怀里,随便翻开一页,颤着声诵念道:
“视之不见名曰夷,听之不闻名曰希,搏之不得名曰微……此三者不可致诘,故混而为一……”
“视之不见名曰夷,搏之不得名曰微……”
重明原本冷淡的神情,终于如春雪般渐渐融化。他的唇角泛上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,自语说:
“有趣,倒与我颇有相像之处。既然叫我偶然翻到此处,即是有缘,从今往后,我便自号‘夷微’了。”
*
归诩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,梦里有衣袂翩翩的仙人向他垂手,他足尖点地,便飘飖而起,携着仙人之手飞入高空,遨游天际。挟飞仙抱明月的快意中,仙人开口道:
“此为琅环上界,蓬山洞天。倘愿随我一道步入,你须彻底舍弃人间诸般悲欢,以成至纯至洁之身。”
归诩闻言,迟疑问:“何谓‘舍弃’?”
“再不过问苍生祸福,再不插手人世变迁,如此,方为天外飞仙。”
他怔了怔。仙人再度把手递给他,眼中含笑,等待他做出决断。
然而,他目光一凛,推回了仙人的手:
“归诩甘愿为人。”
话说出口的一刹,琼楼烟海骤然消散。归诩猛地惊醒,身边哪里是什么瑶天妙境,全然是一座尸横遍野的乱葬岗。五感和记忆逐一回归肉身,归诩才渐渐记起了来龙去脉。
他受百姓所托前来镇压大魔“蠡”,却因心志不稳,被其侵入识海。他竭尽全身经脉之力,终于将长剑掷入大魔要害,一名生着长角的妖龙却从后偷袭,冰蓝色的箭矢穿透了归诩的胸膛。
危急之时,那枚被他妥善放在怀中的重明尾翎替他挡下一击,却也因此被妖龙察觉。看清尾翎全貌后,妖龙神色大骇,显然极为惧怕尾翎的主人。
难不成……他与重明有过往来?
但眼下已不允许归诩再细想了。冰矢仿佛有生命一般,箭头生出层层冰霜,沿着伤口的裂隙向内蔓延。归诩心口一阵抽痛,鲜血从嘴角汩汩流出。
“你到底是谁?为何暗中偷袭?”
“是你太碍眼了。”妖龙恨恨道。他的目光始终聚在重明尾翎上,这提点了归诩。两人似乎都猜到了彼此的意图,同时行动。但归诩已经无力反抗,妖龙直接夺去了尾翎,犹恐归诩还有一线生机,他又补了一击后便逃之夭夭。
归诩知道,自己撑不了多久了。眼前的大魔“蠡”,现出本来的面目,竟是一只通体如雪的九首神鸟。
“我……云梦泽……九凤……”神鸟神情恍惚,口中喃喃道。归诩听出她有话要说,强忍着穿心的剧痛,两肘撑地,拖着身子移到她面前。
“戕害百姓,并非我本意。”被归诩长剑剑气重伤,九凤气数将尽,九条长颈都垂落下来,仅余最后的一点力气,虚弱地向归诩道来一切:
“自颛顼登天帝之位后,众星移位,江河倒流,天上人间怨声鼎沸。我随水神共工向天帝颛顼发难,为的是替治下被掳掠打压的百姓讨一个公道,但终究不敌天帝。共工战败之后触不周山而死,我一路逃亡至此,却因麾下使者倒戈,被天界诸神察觉。为了以儆效尤,他们遣昆仑山守将应龙溯光将我炼成妖魔,警示其他有反意者,同时亦可借我之力打压控制日渐兴盛的人族,两败俱伤之下,他们便可独掌三界大权。”
“你……是被生生炼化为妖魔的?”归诩骇然问。
九凤合上眼睛:“是。我知道溯光为什么会顺从他们。应龙一脉发源自不周山,共工一怒不仅使溯光同族几乎覆灭,也使他失去了母族的庇护和声誉。为了向天界证明自己还有可利用的价值,为自己谋一个新的出路,他才背弃了向来不问天界争端的昆仑之主西王母,投靠了颛顼,而我就是他的投名状。”
“天精地髓,斯须飞灰。褪鳞祛羽,形销骨摧……我兼有羽虫与鳞虫的血脉,他们拔除了我的羽毛与鳞片,几乎等同于活活扒掉了一层皮,还在我面前虐杀我的子民,迫使我一念之间生出魔心,又用邪祟污染我的神识,以致怨念泛滥人间。”
九凤挺直长颈,将被折磨留下的伤痕展示给归诩,又长叹一声道:
“我残存的意志支撑不了太久,他们也必定不会放过我。归诩,这是我最后一缕纯净的神识,现在我把它交给你。”
言罢,九凤张开鸟喙,口中吐出一道白光,注入归诩体内。
“你为凡人,神魂孱弱,重伤至此,很快便会魂飞魄散,彻底消失于世间。我用自己的神识护送你进入轮回,总有一日,你会替我昭彰真相,向世人揭露天神独断专行的狂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