解颐(19)
「您自己去看看,就知道了。」
陆颉微笑躬身,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。
这回明熙的马儿走得很慢。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,但是卫琼英也许没有生病,这是一件好事。天色暗下来,她的手心被汗湿,明熙转头对侍女说:「不然我们先回去?明天再来。母妃该着急了。」
侍女担忧地看着她,说:「公主,已经到了。」
明熙向前看。离她们不远的地方,庄子里灯火通明,大门洞开,黄色的旌旗分列道路两侧。比起来,她们几个人都被笼罩在暗影当中。
「父皇?」
怎么会是父皇呢?为什么不带我一起来?明熙觉得脑子绞着发疼,直到御驾从大路上离开,也没能想通究竟。
其实她有些想通了。她对侍女们说:「你们一个也不要跟上来。」
明熙在分别五日后又一次见到卫琼英。自相识以来,除了六年前卫琼英在家养伤的那一回,她们从未分隔两地这么久。她还跨在马上,而卫琼英站在一棵树下,黄叶落在她洁白如雪的衣衫上。
「永嘉,你来了。」
原来这也是一个秋天。
明熙抖着嘴唇,问:「我父皇和你……我……」
她说不出连贯的句子,似乎只要她不说出口就不会变成真实。
但是卫琼英点点头。
「是不是他逼迫你?」明熙声音都有些变调,「你……你别怕,我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,你才十六岁……」
明熙心头乱如麻,手脚发凉,却陡然生起了一种勇气。从小就知道要讨爹爹喜欢才能过好生活的女孩,朝野上下如今最炙手可热的永嘉公主,此刻决定,只要面前的女孩肯定她的话,甚至只要点点头,她就替她去质问父皇。哪怕是要在父皇面前拔出剑来,她想。
卫琼英却没有点头。
她说:「我要嫁与天下最好的男儿,永嘉,我一直都是这样想。」
她说那句话就一如多年前姐妹之间玩笑的絮语。
第27章
「陛下也是好兴致,白云观那位带发修行的璇玑娘子,他竟也请回宫里来了。
「说是有几分从前永嘉身边卫姑娘的品格。
「卫姑娘也是薄命,」皇后轻叹一声,看向我,「叫永嘉不要伤心太过了,我听说她病了,很是忧心。」
我从来没见过皇后这样放松的样子,好像多年来环绕着她的枷锁顷刻被打碎似的。
我想起她在我生辰那天的设计。她是不是早就有所发现?江慎冷斥她和儿子的时候,她心中除了恐惧,是否还有几分了然和对我未来苦难的快意?
皇后啊,其实你根本无需亲手报复我,不是吗?因为让你受苦的人,也一样会让我受苦。
我欠身,说:「劳娘娘关怀,永嘉只是有些风寒。」
我走回宫,只觉得脚步十分虚浮。明熙从庄子上回来,浑浑噩噩学了几日书,就病倒了,她拉着我的手,说:「都瞒着我们。连小舅舅也知道……」
并不亲近的姐姐和根基单薄的陆家,情谊深厚又即将腾飞的将军府,傻子也知道怎么选。何况……何况,焉知卫琼英在外人看来不是我亲手培育的助力呢?我把她养在昭仪殿,日复一日,我让江慎几乎是看着她长大,我色衰爱弛,将年轻的她推上龙床。
又是一阵反胃,滴翠扶着我的手用了用力。她在我耳边说:
「娘娘,这还是从凤仪宫回去的路上,咱们得走回去。」
是啊。不要痛苦,痛苦会叫人耻笑。
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?十六岁的、冰雪聪明的少女,从小对他就有绝对意义上的爱和忠诚,用打断了又重新长好的脚,走到金銮殿里,走到宫中,走到他身边。
其实嫁给谁都一样。我早该明白的。
怎么就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呢。
我如游魂一般被滴翠扶着回去,昭仪殿里,明熙发起了烧。她的脸烧得通红,喃喃说着胡话,还念着卫琼英的名字。
我问:「江慎有没有来过?」
滴翠一抖,回:「娘娘,您是说陛下?陛下在前朝事忙……」
我定定地看着明熙,心中无数情绪翻涌,直想仰天长笑。江慎不会来看明熙的,即使这是他最疼爱的女儿,至于我,就更无所谓。怎么能对他不满呢?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像余嫔一样忘记。
这样想着,我拔出明熙的剑。冷光幽幽,映在我脸上,我才发现自己的神情枯萎宛如鬼魅。
「我去找他。」
「娘娘!」滴翠惊呼一声,想抢下那把剑,手臂却被割伤。
她的血滴落在我手上,我才向她看去。
滴翠跪在地上,紧紧抱住我的脚,说:「他是皇帝啊!娘娘!」
她哭着一个接一个磕头:「娘娘!娘娘!您要保重身体啊!」
我手里的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。
其实我也早就变了,不是吗?我习惯光着身子被人伺候,习惯有人对我磕头。我只不过是个将现代情怀讲成了唯我主义,反抗古代礼教不反抗主奴尊卑的无耻之徒罢了。
我颤抖着手,想去拉起滴翠,拉起她的忠心,拉起我的罪过。这一刻我突然想问她关于十三年前西山上不成功的逃亡,我想问她为什么还跟着我,为什么不恨我?
但我其实知道。因为她的身家性命都在我的手中,因为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。生、杀、予、夺,我是她的主子,是她的天。
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?原来是因为我也一天天、一年年地给人做着奴才啊。
明熙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