窃巢鸠(4)
「官府拿了百姓的旧犁和朝廷下发的好犁,或者勾结商贾转手卖出去,或者和其他地方换粮,总归是笔不赔的买卖。
「有的县丞说,府衙人手不够,要百姓去县中领陈氏犁。不来者必有严惩。
「自乡下去往县里,衣食住行,哪样不要钱?
「住个十天半月的,花钱如流水,小门小户谁撑得住。
「小吏只消发这陈氏犁发得慢些,拖上些时日,百姓自己就上赶着送钱贿赂,求小吏赶紧将犁发给自己,好早日归家。
「还有的官吏,县里客栈酒楼就是自家亲戚开的,光靠乡民投宿住店便能大赚一笔。
「如此各显神通,一把陈氏犁,能喂饱不少官呢。」
即便如此,在流民们嘴里,只要点小钱不要命的,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好官了。
若要小钱的同时还能给百姓些好处,那简直就是青天。
说到这里,我喝了口药汤,竟也不觉得苦了。
「律法规定杀妻要打一百杖,流放千里。但妻子暴病而死就不算杀妻。
「有的妇人家里父兄强横,无论女儿是不是暴病而亡,都能联合官府向夫家索要些钱财。可这里头,究竟有几个是真心为妇人伸冤?
「至于家里没爹没兄弟的妇人,就算被活活打死了又如何?做丈夫的塞些好处,打点一下,报个病死的名头,谁都不会去追究。」
「都没有人觉得不对吗?」
娆娘的声调高了些。
「也有,只是又有什么用呢?管了一次,谁能次次都管?天下这么多县丞,谁又能管得过来?」
阿娆不说话了,脸上怔怔的。
她倒是经常露出这种没见过世面的、孩子似的神色。
到底是什么地方,才能将她护得这么好呢?
半晌,她才说道:
「我不喜欢这个时代。」
娆娘抿唇,拽住我衣袖,又重复了一遍:「我不喜欢这里。」
「没人叫你喜欢。」
我放下药碗。
「只是你既来了,要么学着旁人,把自个儿削磨成适合这天下的模样,老实活下去。
「要么,跟我一道,把这天下削磨成你欢喜的样子。」
11
章璟身量不高,我又是妇人里难得的高个,扮起他来不算难。
娆娘别的干不成,调弄脂粉倒是一把好手。
我与章璟本就有四分相似,经她一摆弄,足有六分像。
她给我准备的行头里不仅有裹胸,甚至还有假喉结和遮耳洞的东西。
我买来药材,试了多次才配出了固定妆容的药汁。
这已经够了。
我从章璟的箱笼底翻出了一封带印的书信,一枚信物。
新帝子嗣不丰,章璟回去,多少能封个王。
免得露馅,我便一遍遍走路给娆娘看,用烟熏哑嗓子说话给她听,生怕言行举止还有哪里似女子。
娆娘不解道:「何必这么辛苦呢?已经很像了呀。」
我摇头道:
「还不够。
「最起码,见到他人抬起胳膊时,章璟本人总不会想着伸手护住脸。」
……这是经常挨打的人才会有的反应。
娆娘听了,目光一颤,冲上来抱我。
她边流泪边对我说,没事了,已经不用怕了,以后都会好的。
我摸着她的头发,心想。
这下她总不至于还怕我了吧?
前几日她被我哄骗着下手后,虽未曾说什么,平日待我总有几分畏惧。
这可不好。
她会是我唯一的「妾」,还捏着我最大的把柄。
旁人可以怕我,她不行。
12
母妃必定想不到,兜兜转转这么多年,她的女儿竟又回到了京城。
娆娘说,若是怕旁人注意到你的异常之处,便要抢先一步制造别的热点,用以吸引他们的目光。
是谓「灯下黑」。
于是我想着母妃的脸,见到新帝就嚎啕大哭了一场。
我绝口不提在外度日如何艰难。
只说每每想到自己只身在外,不能给亲爹尽孝,就心中难过,愧不能当。
哭到最后,已是声音嘶哑,不能言语。
在场众人无不动容,纷纷称赞五殿下纯孝,至诚至性。
皇帝也配合着说了些场面话,诸如我儿这些年受苦了、前朝狗贼可恨害我们父子分离、你娘的坟也得迁回来云云。
又封我为定王,将前朝大臣的宅邸赏我作王府。
当今新帝活着的儿子有五个。
太子和二皇子皆是皇帝当小吏时的原配所出。三皇子亲娘是个商户女。我是老五,后面还有个楚皇后所出的老七。
太子喜文,据说脾气温和,十分礼贤下士。
二皇子好武,嗜杀,喜收集人骨,对太子这个同母兄长多有不服。
三皇子舅家有钱,因为在战场上被二皇子救过一命,对这个兄长死心塌地。
七皇子年纪最小,性情顽劣,却有楚家这个强悍外戚。
而我,五皇子,母族不行,文不成武不就,毫无根基。
将局面盘算完,娆娘苦着脸,说起了一手烂牌。
我却不以为然。
在新帝这种人手底下讨生活,谁又能说,烂牌不是一种好牌呢?
太子手里实权不多,东宫班底一团糟。
二皇子三皇子不服太子,手下却有兵权。
皇帝又推脱七皇子年纪小,连王都没封。
这便足以叫我知晓,这个亲口下令杀了我母妃的便宜新爹是个什么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