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渔(9)
千帆见她镇定,不再多说什么,抱着被褥随她一起去了亦莲的院子。
亦莲还是那副虚弱模样,梦渔扶她起来,喂了几勺子粥,似不经意地问:「姐夫来看过姐姐吗?」
「说是要来,却总不来。」
「也不怪他,姐夫最近在忙呢。」
亦莲愣住:「忙什么?」
梦渔搁了粥碗,用帕子替亦莲擦干净嘴角,为难道:「姐姐还是安心养病吧,这事儿……不好说。」
亦莲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,她攥着梦渔的手,追问:「他到底在忙什么?」
「姐夫说,姐姐这病凶险,担心姐姐熬不过去,为了给姐姐冲喜,要把婉风抬为平妻。」
「抬平妻?」
「是呀,罗老太君都点头了,她说这样也好,婉风出身良家,举止亦高雅,三爷应酬带着,不失颜面。」
亦莲脸色煞白,全然忘了她还在装病,二话不说掀开被子,披头散发就往婉风的院子冲去。
院门处的「喜」字扎眼,她一把扯下来,撕得粉碎。
廊上挂着的红灯笼也刺目,可她踮起脚伸长手还是够不着。
丫鬟婆子围着她劝,她却像疯了一般,一定要将那灯笼摘下来,动静大得惹来了罗睿之。
他破口大骂:「你这丢人现眼的疯妇!」
亦莲听到他的声音,痴痴地看着他:「夫君,我想要这个灯笼,你能送给我吗?」
竟似真的疯了。
亦莲刚来京城时,又黑又瘦,大字不识几个,常被人笑话乡巴佬。
她也曾问过母亲,她会抓鱼会捉虾,会挑水会生火,明明很有本事,为何京中的闺秀都看不起她?
顾夫人不知该如何回答,她曾是富家千金,自然明白富贵人家的女儿看的不是这些。
那天之后,顾夫人给亦莲裁了许多新衣裳,也将白色的绢布绑到了她的腿上。
顾夫人告诫她,大家闺秀走路的时候,步子不能迈得太大。
亦莲突然明白过来,原来别人没笑话错,她的母亲也认为她难登大雅之堂。
她再也不会骄傲地同别人说起乡下的夏天,漫山遍野的野草堆里,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萤火虫。
因为月光是冷的,萤火虫的光也是冷的。
她也学会了笑不露齿、莲步款款,可即便如此,她不够漂亮,在闺秀堆里也还是不起眼。
直到那年元宵节,她偶遇陆太傅家的千金。
陆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,亦莲在她面前总不敢抬头。
她们看上了同一盏灯,而猜出灯谜的人,是罗睿之。
陆小姐大方地和罗睿之讨要,亦莲却悄悄退后一步,她有自知之明,才子佳人的戏码向来与她无关。
可罗睿之却将那盏灯递给了她。
陆小姐气得甩袖离开,罗睿之亦风度翩翩地向她告辞,人潮涌动,亦莲提着那盏灯,久久停在了那场邂逅里,再也走不出来。
谁也不知道好色的罗家三郎为何将灯赠给了貌不惊人的亦莲,连罗睿之本人都忘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。
亦莲含着眼泪,又问一次:「夫君,可以把这盏灯送给我吗?」
罗睿之扬手,给了亦莲一个耳光:「有病就去治。」
梦渔站在院门处,同婉风交换一个眼神。
婉风上前挽住罗睿之,而梦渔扶着摇摇欲坠的亦莲,她们分开了这对不般配的夫妻。
亦莲哭道:「梦渔,你救救我,你救救我吧!」
梦渔拂开亦莲眼前泪湿的发,温柔道:「好。」
第18章
亦莲这次是真的病了,乖乖喝完了梦渔给她熬的药,又牵着梦渔的衣袖撒娇。
她像个任性的孩子,一刻也离不开梦渔。
可当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赶来的时候,她还是将罗睿之给她的那包药,倒进了梦渔的茶杯里。
梦渔端起那杯茶的时候,还在想,人的执念到底是什么东西,为何能让人明知有错却不肯悔改,不见棺材不落泪?
亦莲的目光逐渐变得亢奋起来。
她快活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女,提起裙摆,奔跑在风雨交加的长廊。
她在奔向记忆里的那个少年郎。
哪怕岁月剥落了他的面具,露出来的真实面孔丑陋可憎。
亦莲还是高兴地在院子里跳起舞来,枯叶被雨水浸湿,无声地碎在她的脚下。
梦渔静静看着,她觉得这样的亦莲自由而美丽。
亦莲疯了。
罗老太君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,她说:「谁家后院没几个疯女人?找几个人看好了,别让她出来丢人就是。」
顾夫人亲自来了一趟,却不是为了亦莲。
她握着梦渔的手,语重心长:「孩子,你不能像你姐姐一般不中用,千万千万要抓牢罗家三郎的心。」
梦渔对此不置可否,她只问母亲,为何不将姐姐接回顾家去?
顾夫人叹了一口气: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我和你父亲又能如何?」
梦渔想,有权有势的夫妻接回一个疯了的女儿难道比木兰从军、缇萦救父还难吗?
不是难,是不值得。
梦渔心中烦闷,她撑开窗户,清风吹斜细雨,打湿她的面庞,有些凉。
泼出去的水,会回到天上去,又变成雨露回到人间。
她突然笑了:「还是得靠自己啊。」
罗睿之抬婉风为平妻的喜宴就定在下个月初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