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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城(63)+番外

作者: 亦十桕 阅读记录

老人虽愚懦,可他也非什么也不懂牲口,没了儿媳,又没了孙子,他再没了念想,他知道再往衙门告状只怕也无济于事,只好带了干粮去更远的地方求更大的官为自己申冤。

可等他将托人写的状纸呈上,那头戴乌纱帽的高官拿起细细看一遍,命人将他打了一顿板子赶了出来。

他听人说过,那衙门上头挂的是“明镜高悬”,可他抬头,哪有什么明镜,只有一块他看不懂的匾额。

走投无路,老人不知还能怎样,无意中听路人说起俞千戈不畏强权,秉公执法的事迹,他这才兜兜转转来到益宁。

“我只是想要个明白啊……”

老人拉着他的袖子声音哽咽颤抖。

明白?他也想要明白,为什么这个世间有这么多不明不白?

他偷偷安排老人住下,暗中打听追查。他性格骄傲,但也不是鲁莽的人,既要秉公,那就该先查清事情来龙去脉,掌握证据再下定论。

只是他没想到,自己这一查会查出那么大的祸端。

那几个纨绔子弟中有一人出自世家旁系,家中长辈在京为官,自如今的县令任职后便多次巴结送礼,此地离京城并不算近,虽是那大官的故乡,但县令的举动未免太过殷勤,他留心调查,竟发现那县令是买的官,而从中斡旋者便是那位京中的大官。

卖官鬻爵在当朝是重罪,但既然有利可图,便少不了投机取巧的人,历代屡禁不止。而这些龌龊事挑起线头后,再往下查便是一整团乱麻。贪污受贿,结党营私,官场是个人情编织起来的地方,一桩桩罪状串起来,罄竹难书。

不知什么时候,他暗地里做的事被人知晓,那一晚,舅舅拎着壶酒走进他的书房邀他同饮,酒过三巡,舅舅总算说出他来的目的,让他不要再执着追查那些事情,将那老汉打发回家,勿要再搅扰这些是非,那不是凭他一己之力能对抗的。

他想不起来那时他究竟是如何反驳舅舅的,大抵也不过是些为人为官当尊道守法,为民请命之类的话,他气极,不服气地说道,定要彻查此事,有恶必诛!

舅舅气得摔了酒杯,指着他的鼻子怒道,他不识好歹,这么多年仍是学不会,他以为是谁给了他们母子衣食无忧的生活?又是谁处处替他打点周旋他如今才能坐在这个位置,做着他想做的事?是他最鄙夷的人情金银!若非自己几次从中调解,他得罪了那么多人怎么会一直相安无事?武功高强又如何?明枪易躲暗箭难防,不用刀剑杀人的方法数不胜数,就是他能护得了自己,又怎么能将身边所有人都护周全?他怎么就是不懂,他站在绝对的公理与正义上,也意味他站在了人世的对面,这世间就没有过真正的公平!

他愣住,这几年来,舅舅还是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态度同他说话,他也无法否认,他能有今日成就,少不了舅舅的帮助。可他不明白,那他从小到大的坚持又是为了什么?

那些他闭上眼睛不愿去看的,堵住耳朵不愿去听的,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,他不愿妥协的真实。舅舅说的,他岂是真的不懂,岂会从来没有怀疑过?只是他沉溺于壮志得酬的自傲中,自欺欺人地不敢深究罢了。如今包裹着余烬的纸便无情烧尽,他看着满目狼藉,突然说不出话来。

是了,他不过是个承着舅舅好意,还理所当然的白眼狼罢了。他捂住自己的耳朵,以为自己正直无私,他捂住自己的眼睛,以为自己浊世独行,坚毅无畏,只剩一张口,口吐狂言,自命不凡。

或许也察觉自己的失态,舅舅顿了顿放缓语气告诉他,这个世间从不是只有是非对错,并不是所有正确的事都是好的,所有的善事也并非都是正确的,就如他的父亲……

听到父亲的名字,他的手不自觉抖了抖,但不知是舅舅没注意亦或是故意的,舅舅并未停下。

他的父亲一生清廉,却太过愚蠢木讷,光是清廉有何用?不愿同流合污,便处处受人排挤,想要为民请命却又顾这顾那,懦弱无能不敢站出身,终是一事无成。在其位,无力做好其职,又有几个百姓感激他?

事无绝对,有时正确与否不过是手段,心存善意,得果为善,才是真善。逆流而上者,注定遍体鳞伤,随波逐流才是聪明人的做法。

后面舅舅似乎还说了很多,但他记不清了,只记得舅舅走后他看着桌上的圣人之书突然觉得可笑至极。

他走上前,翻开书页,看一页便撕一页,一页又一页,一本又一本,直到累了,再也撕不动了,他看着满地的废纸终于大笑出来。

他笑得声嘶力竭,笑得痛痛快快,笑得满心迷茫。

假的!都是假的!

什么是非对错,什么善恶黑白,他分不清!

一夜未眠。

天刚亮,他用冷水洗过脸,缓缓向老人的居所走去,第一次,他的决心动摇,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才好。他期望在看到那个悲惨的老人家后,他能清楚他接下来是否该继续下去,即使如今事情已经败露,他后面的行动必定受阻,甚至,引来杀身之祸。

可推开门,他只看到那个老人趴在血泊中,双目圆睁,死不瞑目。

他忽然间懂了,为何昨晚舅舅特意前来要他不要再牵扯其中,又为何会仿佛对种种事情了然于胸,原来舅舅也和他们是一样的。

他走过去蹲下,替老人阖上眼。

如果法度无力惩恶扬善,他或许还能做些什么,心存善念,得果为善,那是否意味着以恶制恶也是一种善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