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代桃僵(188)
再者,云大人不发话, 室内之人谁敢有所动作?
侍酒美婢一时更换酒液也不是,杵着不动也不是,委实左右为难极了。
她悄悄觑了一眼云兆玉,就见他神色掩在明寐不定的烛光之中,正垂眸看向那只酒觥, 等闲瞧不出喜怒,唇角倒是些微勾起一些弧度,仿佛愉悦。若是正常发展,不愿局面愈发僵持,此刻应当有一句圆场的抱歉之语,譬如“手滑”。但他始终一言不发,并没有半分要找补的意思,分明是刻意下人脸皮。
气氛似渐次紧绷的弦,乔子惟的脸色由呆怔转为薄怒,又记起云湄连日来的切切叮嘱,好险才将脾性堪堪收住。可是他思来想去,无论如何也谙不明白,这云大人有什么挑剔,冲他本人来就好,缘何要迁怒这只香球呢?
就在他绞尽脑汁思考应对的沉吟之中,云兆玉启唇了。
只听他那副犹带笑意的腔调,不疾不徐地响起:“正因为如此,我就见不得恩爱的夫妻,这才毁掉了你这只——”
他说着,颀长的手指轻松一探,便重又将香球上的吊绳勾绕在指尖,动作带起一弧淋漓的酒浆,泼泼洒洒,滴答声不绝于耳。他抬起手,指尖一转,那只香球便流畅地躺在了他的手心,细密工巧的绣线黏湿而模糊,大有泡发之态,已然教人分辨不出原本形状。他打量少顷,流露出一个颇为快慰的表情,慢条斯理地补充道:“这只,满载爱意的香球。”
珠帘隔绝了一切,外头笙歌依旧,交杯吹嘘之声此起彼伏。室内却是鸦雀无声,伺候的下人们眼观鼻、鼻观心,美婢察言观色,找准机会重又换了上了新酒,其他人亦是各司其职,忙来忙去,尽量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的模样——尽管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快要掀翻海面,破空而出。
乔子惟已将口腔侧壁的软肉咬得破碎,舌尖流淌着血的滋味。他倒希望这位高高在上的大人只是在辱他一个人,单独寻他的衅,才会刻意用他所在乎的东西,来毁坏敲打。
可是云大人明言的是“见不得恩爱的夫妻”,他家妻子现而今就在一幕之隔的外头,倘或教他知晓,会不会一同牵累表妹?
按照这位云大人缺了一杯孝敬的茶水,就打算抄他全家的肮脏手段,乔子惟实在无法保证,他会不会一个福至心灵间,连他家中的妇孺也不肯放过,将矛头对准云湄。
冷静、冷静……此时此刻,是万万不能顶杠的。
乔子惟按捺涌动的怒火,喉结深滚,将所有屈辱咽下,说道:“……是下官不识面色,有眼如盲,还往大人恕罪。”
云兆玉单手拨弄着掌心的香球,葡萄色的酒液淅淅沥沥,顺着球身的旋转流淌出来,沿着他手心的脉络淙淙滑落,没入内衬袖口。这份冰凉的触感并没有引来他的皱眉,他反而愉悦极了,颔首说道:“寻常倒也不会这样,今日实在是你每夸出一句,我的心便疼上一分,痛楚堆积,亟待发泄。”
他说着,终于将目光从香球之上调转,微微歪过头,一双笑眼看过来,似乎语含歉疚,但细听那腔调,着实假模假式的,“一时置气而已,我想乔公子是个有雅量的人,这点小事,应当不会介怀的吧?”话音将将落下须臾,他往某个角落投去一眼,复又意味深长地、一字一顿地加上了一句,“倘使你将来哪日,不幸吃上了我这样的苦,定然也会深感体谅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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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湄对内室的暗潮诡谲浑然不知,她坐在天字号雅间近旁附属的茶水房里,凝视着仆婢们来去取水、上菜的身影,目光却是空的,心思久久不能安定。
除了担心乔子惟筐瓢以外,也不知是她多心与否,总有一种被窥视,或者说是被什么东西给牢牢攫住的感受。她闭目静坐片刻,等待异样重现,果不其然,某一霎那间,她重又敏锐感知到了那种湿黏的似蟒蛇吐信的窥伺之感,在她骤然睁眼,四处踅摸之时,却又倏而消失无踪。
出来运送酒水的美婢被她猝然的起身动作撞得身子一歪,小小惊呼一声,托盘倾覆,酒液泼洒,好险被云湄给抓住,才没闹得一个杯盏碎裂、惊扰贵人的下场。
云湄看清她的脸孔,一时无奈蹙眉:“馥儿,你都出来多少次了,这些琐事用不着你来操办的,你只需要好生陪在贵人身侧侍酒便好。”
原来适才内室里头,那位纠结该不该更换新鲜酒液的美婢名叫馥儿,她原是乔老爷上个月下扬州谈生意时顺道买回来的瘦马,归家之时正逢张夫人升任盐运使的母家大哥前来探望妹妹,乔老爷平时经商需得过他的手,颇有些忌惮其官威,为表夫妻和睦,遗憾将馥儿扔在乔府角落不闻不问。此后,在张夫人的手段之下,甚至都
无人给馥儿送上一餐饭,险些将她饿死在柴房里。
那日同为瘦马出身的悦儿途径柴房,闻其求救之声,物伤其类,心有不忍,遂回来禀报此事,云湄听了,舍些银钱,原是要悄悄将人送出府去,馥儿却哀声表示,她独自一人在外,是没有法子安身立命的,只求能够舍个屋檐,她定然尽力侍奉左右。
如是米虫一般赖了两月,她自觉惭愧,听闻云湄要设办宴席,赶忙自告奋勇。
云湄看出她的报效之心,也洞彻她另觅高枝的决心,心中倒是未有半分不屑,人总是要往高处爬的。云湄便也给出了机会,随馥儿自行发挥。
结果当下看起来,似乎情状不太好。
馥儿一见是云湄,顿时双目放光,射出祈求之色,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进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