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代桃僵(76)
她听了这句准话,意得志满地笑了笑,心里没有半分摘走矛头的歉疚。
时下的为妻之道,乃上孝顺公婆,下抚育儿女,操持家事,敬奉丈夫,才堪为贤妻典范,博得人人交口称赞,是当下每一位高门正妻的追求。
柳氏便是拿准了这一点——一个妻子为了把持贤惠的名声,断不会拿这点子后宅琐事去叨扰日理万机的丈夫,有什么委屈尽皆忍着,同时更要顾及丈夫对于婆母该有的孝道,定不会唆使丈夫为了自己对抗婆母,拿这点子小事闹得丈夫不肖于婆母,那在世人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,妇德大亏。
是以,倘若是寻常小媳妇儿,为着不给丈夫添乱,也为着好名声,自然会忍气吞声地咽下了这份刁难,生怕丈夫散值归家,还要操心后宅之事,惹得不痛快。但……这又不是她亲相公,这么心疼他做什么?
这柳氏,显见地是不满于许问涯太过自主、不听自己这位继母的安排,才连带着看她这个新进门的儿媳处处不顺眼,她打头便收下那两个瘦马也罢,后续百般讨好亦是徒劳,无论她怎么做,柳氏也压根不会真心待她。偏见是年深日久埋下的,许问涯娶谁,柳氏就连带着看不惯谁,除非娶的是她一力安排的柳芸。
既这么,云湄才不上赶着生受这窝囊气呢,悄没声儿地把矛盾抛回去便是了,且让他们自个儿打擂台去。
只是云湄心底,到底生出一些奇怪的情绪来。毕竟自始至终被他温柔以待,难免产生了一些被人真情实意地捧若掌上珠的错觉,适才还当真被他哄出几分真切的委屈来,原本她还不觉得有什么,受罚么,这十几年早便习惯了,就这么打骂过来的,柳氏的这点子惩罚又算得了什么,在她身上受过的鞭笞里,压根排不上号的。只是没承想,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区区细节,许问涯竟这般重视?
难不成是她的演技太好了么?
不,经过这段时日的接触下来,饶是云湄总是习惯不吝以浓厚的恶意揣度每一个人,此时此刻,她也能清晰地意识到,不是她演技好,而是许问涯这个人太赤忱了。
这便导致云湄曾经做起来压根不会心虚的事情,而今在他的灼灼映耀之下施展起来,总心觉掣肘,施为不开。
原本按计划中,云湄还想再加把火力,将那柳芸也一并收拾一顿,现今也继续不下去了,她看出许问涯的疲惫,只是为了聆听她的诉求,而在此强撑而已。风尘仆仆地回来,连衣服都没换,是澡也没洗上一个、饭也没吃上一口,偏偏还极有耐心地与她交流这些劳什子小事,云湄再是铁石心肠也觉得心虚不已。
“郎君这是什么话?晨昏定省,敬奉公婆,是我该做的。都怪我是个孱弱的泪包,竟拖着郎君陪我干站在这儿如此之久。”云湄只好将话头转走,轻手轻脚褪下许问涯的外裳,露出白纱中单来,道,“时辰不早了,我先替郎君净身吧?横竖菜式都温着,一时半会儿不会冷。”
许问涯看了一眼她行动不便的右手,自是露出拒绝的神色,止住她事必躬亲的动作,反手将人搀扶到罗汉床上安坐,温温道:“不用,等我一会儿回来给你上药。”
而后转过身,不乏疲惫地揉着眉心,脚步匆匆去了湢室。
明湘在帘子后头听了全程,见云湄总拿许问涯做挡板,昏礼那日用了一回,现下又用了一回,觉得她大为败坏宋府三小姐的名声和清骨,待得许问涯走远,忍不住凑上前问:“你没骨头吗?纵是我今日按你所授,同大人说了那些话,眼下都大觉惭愧,我瞧你方才倒是天衣无缝,竟半分心虚都没有。”
云湄正支颐打量窗边的西府海棠,听了这通劈头盖脸的指摘,微微怔愣过后,非但不臊,脸上反而还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来,先头面对许问涯关切的眼神时,所产生的愧疚,也被这番质问的言语给蓦地泼灭了。
五岁那年便开启黑暗而颠沛的生活,明湘嘴里的尊严,从牙人狠力扇的那两个巴掌起始,便尽数烟消云散了……或许不是五岁,而是襁褓时便被狠心扔在冰天雪地中自生自灭开始。
她云湄要去坚守什么劳什子的骨气,早便成了黄土里的一捧枯骨,伶仃腐烂,悄然消逝,无人问津。
浪荡秋千针,硬杵敲脑袋,虔婆的谩骂、龟公的骚扰,云湄甚至尽皆能够莞尔以对,被人讥刺了还要赔着再殷勤不过的笑颜,
弓腰塌背地一迭声讨好,只为活下去,过得更好;更为爬上去,攀得更高。
云湄在摧眉折腰之中尝到服软的甜头,又在伪装粉饰的温柔之中品咂出周围人的受用……是以,管他什么,丧良心也好,损阴德也罢,只要是可供利用的,云湄都会毫无芥蒂地去实施。
既然泪眼婆娑地装柔弱,便能博得丈夫心生怜爱、解决无尽的后患,这么轻松的事情,她为什么不做,非得守着所谓的骨气和骄傲,自己同那柳氏周旋——这难道就不有损宋府小姐的清节了?
哭泣,示弱,卖惨。这简直比在深德院里没日没夜地学香道、点茶、按摩来讨何老太太开心还要容易万般,为什么不做?
只是以往,云湄做这样的事,事后从不自省,现下面对许问涯时却有些……不能再想了。
明湘眼睁睁见她露出一个笑,简直大惑不解,穷追不舍地压声提醒道:“往后我不会再帮你做这种事情了,这是亏德的,也影响三姑娘的名声。”
云湄转盼流光,只盯着窗外的海棠树瞧,对此不发一言,坐得一偏不偏,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要回应的动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