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代桃僵(77)
明湘见她脸上波澜不起,忍不住追问:“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舒坦的?难道从前你对老祖宗也是这样的吗?都是奉承,没有真心。”
“明湘,”云湄终于转过头来,神色异常地淡,正中要害地问道,“你是老祖宗傅母的重孙女吧?我猜,你是不是出生在主子院儿里的耳房中,四壁温暖,自小不缺衣少穿——”
姜姑姑见二人龃龉,赶忙将还待要辩的明湘给拉走了。
她们互相推搡,云湄冷眼旁观,静默地目送两人消失于视野。放在从前,面对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蠢笨质问,云湄才懒得出声,一笑而过便是。今儿心绪被许问涯弄得烦乱,明湘还偏要来撞枪口,云湄少不得流露出几分本性,语调冷漠非常,还好姜姑姑怕生事,提前打断了二人的冲突。
这婚房营造得宽绰,湢室在梢间旁,隔得甚远,洗浴时的潺潺水声等闲传不过来,这一隅的争执也轻易传不过去,云湄扬目看了一眼,隔着重重屏障,倒是不怕许问涯将这番拌嘴听去个囫囵。
但两厢之下也有弊端,许问涯都擦着墨发出来了,云湄仍浑然不知,兀自赏花看月。还是他自身后伸出手去探她的额头,云湄才惊觉。
许问涯一面翻转着手去试她的额温,果然并不是他方才的错觉。他问:“娘子身上有些凉,受寒了么?”
没错,并不是他适才回来时匆忙赶路、以至于浑身发热,两相触碰之下才产生体温悬殊的差误。眼下沐浴毕,再行探触,她身上确实冷得不正常。
思及自己昨日服用了什么,听了这话,云湄笑容微僵,顿时心惊肉跳起来。
第42章 巧饰伪(四十二) 可怜可爱的许问涯。……
许问涯虽则好学勤政, 但从不挑灯夜读、秉烛理政,他早睡早起作息规律,有什么事都是待得天亮再行料理, 这几天的折腾实在打乱了他的正常起居, 眼下困得不行。
困乏会将思绪搅合得麻线一般, 不复寻常灵捷,是以, 对于他话音将歇的一瞬,妻子在这刹那流露出的心虚和讶然, 他没能及时捕捉。
云湄娴于伪饰,在这方面, 实在是个运斤成风的老手, 所以, 约莫一个交睫之间,她便收敛神色,操着一种家常的语调说:“晚边做罢菜在东厢房南窗这儿温书,毕竟眼下交过秋令,沐浴毕忘了添衣, 身上就这样了。”复又赶忙将话头给调走, “我吩咐人排膳吧?郎君多少还是用一些, 祭祭五脏庙再睡,空荡荡的总归不好受。”
罗汉床中央的红木桌上摆着揭开的药膏, 想来陪嫁已经给她上过药了。许问涯点点头,云湄便即使唤仆人上菜,又忙前忙后地亲手给许问涯布菜,期间屡屡开腔介绍菜式、询问他喜好的口味,总之一递一声不带半分空当, 生怕他再将话头往体寒上引。
看得出来他很想给面子将这些吃光,但也是真困了,有时候垂目咀嚼,直而长的黑睫掩着下睑的青影,执箸的手没有纤毫动静,人像定住了,就此睡过去了似的。
云湄意识到他的迟滞后,夹菜的动作顿住,踅身看向他的侧脸。这许七郎被皇帝折腾毕,回家还要耐着性子看她演戏,收拾婆媳之间的烂摊子,眼下算是精力告罄,云湄见他侧影困乏,没能顾及到的湿发一绺绺地垂落,人乖乖坐在那儿听她调摆,哪怕尝不出多少味儿,也喊吃什么吃什么,莫名生出些可怜可爱的意味。
云湄神色古怪地盯着他,半晌遏制不住,终于失笑。这些时日里,她见到的永远是刚筋铁骨一般的许问涯,金相玉质、鲜眉亮眼,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尽皆拾掇得一丝不苟,始终维持着未语三分笑的良好教养,从不让她的话落地上,有什么诉求尽皆耐心倾听……总之,他示于人前的面貌始终十分规整、富有精神、毫无破绽。
眼下她说的话半晌没回应,扭头一看,乍然见他疲累到了这个地步,这是一种新鲜的感觉,是不同的许问涯,就像兽露出了肚皮,令人窥见其不加以防备的一部分。
云湄新奇地盯了他一会儿,尔后吩咐下人轻手轻脚伺候他漱口净脸,旋即屏退左右,牵着他安置在了床帐里。许问涯果然乏累得不行,一沾到衾枕便下意识闭上了眼,云湄趁机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,尽量避免二人的接触,免得缓育丸不正常的寒凉惹得他再起疑,拉锯个没完。
但她挪动手指,也就将将移开了几寸的距离,许问涯便睁开了眼睛。
“娘子不睡么?”他沙哑地问。
床上例行铺了两条锦被,云湄预想的是自己远远地睡去里头,没成想他便是困到了这个地步,还要时刻注意她的动向。
“我——”
话音未落,许问涯探手一拽,云湄便失重跌进了他怀里,心中一咯噔,满以为他都这样了还能起邪念,结果只觉对方一手揽住她的脊背,一手牵起她的右手,温热的指尖按在手腕处,耳语说:“手上还酸么?”
云湄今儿又是磨墨又是抄写,那柳氏只派人盯梢,没许人打下手,云湄连纸都是自己裁的,可以说整条手臂都不大好受。
但还是那句话,这点子惩罚,在她的前半生里都排不上号的。可云湄挨在许问涯胸膛上,鼻腔萦绕着新浴的皂膏清香,耳畔响起他煞有其事的温和询问,心中莫名便被激起一星委屈,好似这当真是什么天大的事儿一样。她压下脑袋,瓮声瓮气地说:“郎君睡吧,不疼的。”
许问涯眼睛闭阖,手上却是不停,轻轻捏着她的腕子,徐徐按着摩。动作间似有暖流发散,渗入皮表埋进四肢百骸,从各处经络滚过,手腕处的酸胀渐次消解,缓育丸带来的体寒亦然缓和了泰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