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代桃僵(78)
云湄好奇地低下头,看向二人肌肤相触的地方,只见那一隅的空气略微波动,像是被什么炙热的东西给烫得扭曲了起来。难不成这便是习武之人常说的真气?确实是个神奇的东西。
云湄挪动了下姿势,颇为新奇地垂下眼帘,目光盯着那一块儿看。
许问涯感受到她毛茸茸的脑袋蹭来蹭去,不由睁开眼睛,问:“不舒服?”
他简直困到另一个维度去了,这声音像是从梦里发出来的,沙哑得有些缥缈的质感。云湄见他都困成了这样,偏手上仍旧珍而重之地施展着内力,并坚持打起精神时刻关注她的状态,饶是钢铁浇铸的心,这一刻,目光亦微微闪动起来。
云湄不由探手覆住他的双眼,嗓音中挟带的轻柔连自己也未曾察觉:“很晚了,郎君安寝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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兴许是昨日寄出去求药的那封信令云湄日有所思,抑或是今日南窗下明湘的质问,触及了她的私隐,总之今晚云湄午夜梦回,一些记忆深刻的人或事,再次复现于深沉的梦境里。
这是昌平十二年冬,云湄九岁,在江陵宋府的浣衣院中听候差遣,负责往各
房各院来回运送衣物。
清晨,四下里豪雪暴虐,罡风过耳,吹动纤薄衣衫。身上这一件经年的旧袄,夹层里絮着的棉早便没了踪影,残留的零星几团随着大风,在布料下左左右右地游走着,哪里又能起到保暖的效用。
云湄怀中抱着一只大木桶,里头承装着二房宋十一郎要浣洗的衣物,满满当当,沉甸甸地往下坠,小小的云湄几乎环抱不住,走几步,便要抬起膝盖往上拱一拱。
足下咯吱声响,她走过覆满新雪的夹道,正往浣衣院去。其实打宋十一郎的院子去浣衣院,有扫净了积雪的大道走,但云湄这些日子为了避开一些人,只得小心翼翼地绕路。
那赵老翁住在浣衣院后的倒座房里,又是惯爱偷奸耍滑的贪睡鬼,只要她打后门进去,早早将脏衣服送完,应当就不会碰见他。
云湄搓搓发冷的膀子,加快了脚步,却因缺衣少食,愈发头重脚轻起来。
行经一处受宠姨娘的居所,缦回的廊庑下爇着红炉,上头吊着一锅子鲜奶,散发出阵阵热气。槅门半掩,千娇万宠的小主子将将起身,正招手呼奴唤婢,差使下人们为自己梳洗上妆。里头手忙脚乱好一阵热闹,云湄站在半开的支摘窗下,闻见窗内透出的椒泥辛气,那是受宠的主儿们用以御寒的利器。
云湄冻得手脚皲裂,头昏眼花,她很久没吃东西了。此时此刻,沉重的木桶拖着她下坠,她再也走不动,依偎在墙根处,希冀能蹭点儿由内室散发出来的热意。
“这是内院,哪里来的破衣烂衫的乞子,走开!”没靠多久,一颗新鲜的冬枣从窗内抛掷出来,那姨娘娇俏的笑声银铃似的响起,不无恶劣地驱赶着窗下那个流浪猫一般小奴婢,只嫌她晦气。
婆子的谩骂紧随其后,有人赶忙挨过来抽走木棍,掩上了窗,旋即,七嘴八舌地宽慰着里头那位金尊玉贵的主儿。
那颗冬枣在云湄脑袋上狠敲了一下,随即,无声地陷进了深厚的雪泥里。云湄目光发怔,头重脚轻地扑过去翻找,双手饿得哆嗦,无法似寻常那般灵活,是以半晌,才终于找见那颗枣子,和着脏雪,囫囵往嘴里塞。
可这点还没巴掌大的水果,又哪里够供奉久不沾荤腥的五脏庙的。
反而是这一通翻找,仿佛耗尽了她浑身最后一丝力气。
下一次驱赶,便不是冬枣这类好事了,兴许是棍棒。云湄只好勉力抱起木桶,挨去一处琼枝掩映的角落,将木桶放在脚边,闭目仰头,靠着墙壁,感受仅存的生命力自四肢百骸流逝。
当年牙人将她贩进来的时候,交接的婆子打量了云湄一眼,高高挑起眉毛,说了句:“生得这副样子,只惜没得根底,怕是没好果子吃。”
时至今日,云湄才明白婆子那一番话的真正含义。她才九岁,便出落得极其扎眼,又没有背景,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对她予取予求吗。
近期的潦倒,便是这张脸为她招来的祸事。府里那个惯爱眠花宿柳的宋十一郎看上了她,点名令她负责他院子里的衣物送往,云湄害怕极了,听说这宋十一郎流连勾栏瓦舍,染上了性疾,不能人事,便益发性情扭曲,酷爱变着法子来折磨人。
更可怕的不是宋十一郎,而是底下这些人为了攀高的不择手段。浣衣院的赵老翁有个孙女,那宋十一郎前些日子多看了两眼,赵老翁便生了心思,逼迫孙女献身,孙女到底是正经的家生子,清楚宋十一郎的秉性,实在不堪受辱,只想留着清白身嫁个老实人,这些日子各种推诿,称病不出浣衣院,可空当总有人要补上,新来浣衣院的云湄就是这个倒霉蛋。
是以,还没待那赵老翁对孙女实施威逼利诱,宋十一郎便移走了目光,放在了云湄身上。
赵老翁只当她这新来的奴婢是个天生的狐媚子,才多大点儿,就学会了勾男人。
于是削减饭食、克扣冬衣、压下银钱、动辄打骂。这对于一个挣扎在底层的奴婢来说,无疑是足够致命的。
这局怎么解?一边是虎视眈眈的宋十一郎,一边是老奸巨猾的赵老翁,云湄还小,她不知道,没办法转圜。
一桩削减饭食,便能要了她的命。
体内的温度肆意流逝着,云湄手足无措,她觉得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了。走出去求助?没有力气了,眼下她能使尽最后一丝力气达到的去处,便是适才那个姨娘的居所了,可是刚刚受了驱赶,便能知人家并不欢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