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君春衫(17)
她想不明白,卢峤被外放之前是干刑科的,入仕以来,从未接触过和钱粮有关的事情,为何这次被调回,却任了太府寺少卿这么关键的位置?
但她看向章绶的眼睛时,发现他眸色浑浊,什么也看不出来。
荀远微攥了攥拳,问道:“章公宦海半生,难道也信这世上有这般巧的事情?费劲心力织就这么大的一张网,究竟又是想掩盖什么?”
章绶原本神色平静,但听到她后面的话,连抬手止住了她,“殿下,殿下莫说了,莫说了……”
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荀远微意识到是自己心太急了,于是伸手去拍章绶的背,给他顺气。
这时门外却传来戚照砚的声音:“老师!”
荀远微转头,看见戚照砚三步并作两步朝这边跑过来,一时也忘记了给她行礼,抚了抚章绶的背部。
章绶这才平静下来。
他看着荀远微,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:“殿下,您问的问题,臣无可奉告,臣也劝殿下一句,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,不要查了,这件事查下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。”
戚照砚闻言,看向荀远微,这才叉手问安。
荀远微垂了垂眼睛,想起户部那个登记册子上有戚照砚的名字,便朝他问道:“戚郎君?可否借一步说话?”
戚照砚看了眼章绶,思忖了番,说:“殿下请。”
荀远微起身,先和章绶道:“今日冲撞章公,非远微之本意,望章公海涵。”
毕竟章绶于她而言,是长者,方才又是她冲动在先,本该是她致歉。
末了,又看了眼戚照砚。
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,在院中相对而立。
“臣没想到殿下会来章公的宅子。”
戚照砚见她没说话,便想问出荀远微的来意。
荀远微却歪了歪头,问道:“我不能来么?”
戚照砚抿了抿唇,说:“只是臣记得殿下这段时间在查定州的账册问题,应当是没有心思分给秘书省的。”
荀远微反问:“那要是秘书省的人之前和这件事有关呢?比如你,戚照砚。”
戚照砚的瞳孔缩了下,但仍旧面不改色道:“臣从前在门下省,如今在秘书省,与大燕的钱粮之事,从未有过交集,殿下找错人了。”
“那你如何解释,户部司调取长治元年账本的名簿上有你的签字?”
戚照砚似乎真的想了下五年前的事情,回答地滴水不漏:“殿下说的那次,应当是臣理了个人情。”
荀远微看着他,像是在辨别他这句话的真伪。
戚照砚舒了一口气,道:“臣不知殿下所询章公之事为何,但就定州一事,臣想问殿下一句,此事便是非查不可么?”
冷风将两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,荀远微以极其肯定的语气说:“你查过当年的事情。”
第11章 入梦也 “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情,……
周遭分明只是安静了一瞬,但却像是被扯成了几载那般。
最终还是戚照砚往后撤了半步,道:“臣不知殿下缘何如此确定这件事,但几年前臣供职于门下省,并没有道理去查户部的账目。”
他虽然矢口否定,但荀远微想到方才章绶的反应,便知晓自己猜对了。
于是戚照砚往后退,她便往前进,她仰头直视着戚照砚那双漆黑的眸子,动了动唇,道:“没有道理去做,并不代表不会去做,也不能说明当真没有做过。”
若说荀远微最开始接近戚照砚,和他有所交集只是为了来年的春天的贡举,但随着这件事缓缓展开,却又在查到关键信息的时候屡屡受阻,偏偏又都和戚照砚脱离不了关系,她便知晓,戚照砚身上的事情绝不是自己三年前知道的那样。
她没有直接和戚照砚继续争执这件事,而是道:“戚照砚,户部司的登记簿上有你的名字,想必你也应当明白,这件事真得铺开了,这张不知道被多用心织就的大网一旦落了下来,不论是你,还是我,甚至躺在榻上在重病中的章少监,没有人可以作壁上观,也不会有人幸免。”
戚照砚垂眼静静地看着荀远微。
长安不似江南,深冬里并不开梅花。
但他看到此时的荀远微,却忽然想到了那句“一支先破玉溪春。”
玉瘦香浓,檀深雪散。
荀远微见他并不为所动,终于还是先叹了口气,平声道:“无论如何,我不会袖手,你若是想清楚了,随时可以来找我,这段时间,我都在廷英殿。”
戚照砚侧过身,朝着她深深一揖,“恭送殿下。”
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长公主的背影,无论是在三年前的大理寺,还是数日前自己的宅子,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,但却没有任何一次,比这次心绪复杂,心潮涌动。
在荀远微将要推门的时候,他忽然出声:“殿下。”
荀远微搭在单薄木门上的手忽地停住,稍稍转头,等着他说后面的话。
“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情,也没有一片坦荡的道路。”
荀远微闻言,却笑了声,说:“我知仙草难求、骊珠难寻,但志不求易,事不避难。”
说罢回身看了一眼戚照砚,又推开门离开了章宅。
戚照砚却在原地怔愣住了。
荀远微说的那句“志不求易,事不避难”,是她《哀江山赋》中的句子,而前一句“仙草难求,骊珠难寻”则是自己《怀萧鼓赋》中的句子。
她从少时便这样明媚、坚定。
从章绶宅子上回到自己家的那一晚,戚照砚做了一个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