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君春衫(18)
梦中是绵延千里的阑干瀚海,愁云惨淡,万里凝冰。
那时他十九岁,还未曾行冠礼,也尚且不是门下省的给事中,却被长治帝任命为出使靺鞨的使节。
当时是也,大燕国祚初立,靺鞨便想趁中原内乱南进,他奉命出使,纵马持节北上。
竹节上挂着的旃牛尾和铜铃被风吹得乱晃,在无人之境撞出断断续续的声音。
在靺鞨的王庭中,他面对远远多于他的靺鞨人,临危不乱,对大燕疆土寸步不让,最终让靺鞨人妥协,靺鞨的可汗在盟书签成的时候,盛赞他“当为中朝第一人”。
回长安的时候,他路过武州,城墙上站着一个着着银色盔甲的人,看身形似乎不像男子。
隔着风雪,随他出行的副使和他道:“那是今上胞妹,文穆长公主。”
他轻轻点头,在心中念了一遍“文穆”两个字。
“文”字,是古来对文治之官的盛赞,“穆”则是武将之最高褒扬。
那时他也意气风发,也有着一腔热忱。
回到长安后,便被长治帝破格擢升为门下省给事中,赐朱袍银鱼。
圣旨降下来的那天,正好是他的及冠礼,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,振袖高呼:“画凌烟,上甘泉,自古功名属少年!”
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。
戚照砚醒来时,孤寂的月光正好漏进屋中。
雪夜月底,旧梦孤恨。
*
荀远微并未因那日在章绶和戚照砚处碰壁便将此事和稀泥般带过,而是继续查当年的事情。
她去翰林院调了周冶的传记。
传记里的大部分记载都和她记忆中的相吻合,只有一点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让她有些好奇。
根据传记里的内容,周冶于长治三年春,终于国子祭酒的位置上,而原因竟然是,在贡举中帮助考生杨羡之作弊。
荀远微合上书册,眉头紧蹙。
虽说贡举一般是由吏部考功司郎中主持,但几乎所有人都会在题目拟定之后请周冶做以点评。
周冶这人未出仕前,是名士,故而皇兄才将他封为国子祭酒,主持整个国子监,他平生只有戚照砚一个学生,又怎会做帮助考生作弊?
荀远微问翰林院诸人杨羡之,皆道只知晓这人在长治三年的春闱中因为作弊被取消了科考的资格,其他的便不知道了。
她思来想去,想来这件事或许已经是太后的皇嫂会知晓一些。
于是她离开翰林院,去了蓬莱殿。
她问及此事时,萧琬琰沉吟了声,回忆了下当年的事情。
“当年东窗事发的时候,你皇兄也是不信的,周冶和这个杨羡之从前没有任何往来,根本没有必要帮他作弊,即使是看在弘农杨氏的面子上,也断不可能将贡举的试题透露给这个杨羡之,贡举题目泄露,最应该怀疑的应该是吏部考功司,但当时在大殿上,周冶却供认不讳,你皇兄当时也左右为难,并未立刻将他收监大理寺,甚至还亲临他家中,问他是否有难言之隐,但他的回答却与在大殿上的时候只字不差。”
萧琬琰想了想,又说:“当天晚上,周宅便起了一场大火,周冶与他宅中那些藏书全部毁于一旦,成了一堆灰烬,事情是在晚上发生的,发现的时候,周冶已经葬身火海了,什么都没有留下来,你皇兄得知此事时,也是心痛不已。”
毕竟周冶是大燕满朝唯一一个不靠家世走到重臣之位的。
荀远微陷入了沉默。
她本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些苗头,但没想到是陷入了更深的一片泥沼中,举目皆是雾气,天地茫茫。
周冶死得这般离奇,戚照砚又那么轻易地便保住了一条性命,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样的纠葛?
她站在案前,想将这些日子查出来的事情都写在纸上,想将整件事的线索捋清楚,但发现总是缺了些什么。
在远微不知将第多少张纸扔进一边的纸篓中后,本想坐在椅子上缓一缓,春和却进来和她通报:“殿下,太府寺的卢少卿求见。”
卢峤来廷英殿找她,无非是为着定州案子的事情,荀远微抬了抬手,示意春和宣他进来。
卢峤先和她行了礼,也不废话,只说:“殿下,只怕在定州的事情上,臣短时间内是帮不上殿下了。”
他说这话,荀远微并不意外,毕竟他是前不久才从地方上回来的,太府寺少卿这个位置刚接到手里,这件事原本和他扯不上关系。
“臣未曾被擢升时,任河北道观察使,定州的事情,臣有失职之责,若是往前追溯,臣便得避嫌,”卢峤顿了顿,说:“臣来廷英殿见殿下前,户部崔尚书、司农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。”
荀远微握了下自己坐着的椅子上的扶手,这么看来,多半是向下查到章绶身上了。
她早该想到的,自己能顺着线索查出来的事情,这些远远比自己熟悉长安情况的人,又怎会查不出来?
恰在此时,春和进来通禀说:“殿下,崔尚书还有司农卿求见。”
卢峤朝着荀远微拱了拱手,道:“既然如此,臣留在此处多有不便,先告退了,若殿下有任何关于太府寺的事情,臣随时侯召。”
荀远微点了点头,将春和唤到身边,嘱咐了两句。
春和颔首,便退下了。
卢峤和来的几个人擦肩而过。
荀远微指了几个内侍,“给崔尚书、郑卿赐座。”
司农卿郑惜文先开口说:“殿下既然已决意彻查此事,那大燕跟钱粮打交道的司部都要牵涉其中。”
郑惜文出身荥阳郑氏,不报正事,却是先用这句话和她开口,言外之意便是,若是她现在还想收手,这件事就还能糊弄过去,但这些人越是这么说,荀远微便就越想彻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