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雪之前(26)
夏德里安没说话,挥挥手算作答复。
待女人离开,夏德里安从房间的床头柜上拿起一瓶酒,拧开喝了一大口,而后开始上下打量艾西礼,“你这张脸开得不错,朱雀坊的手艺?”
艾西礼点头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夏德里安笑了一下,开始扯裹在身上的布料,金红丝绸散落在地,还有叮叮当当的挂链碰撞声。
帐篷隔音很差,艾西礼很容易就听出这里不是什么普通旅馆,不断有客人的脚步声从门外路过,夹杂着男男女女的笑闹,开门关门的声音,风铃叮咚,高跟鞋敲打在地板上,水声、喘息、摩擦,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甜腻到窒息的气味,他似乎还听到了一声尖叫。
“走廊尽头有人在生孩子。”夏德里安解释,“亚历山大城没有身份的游民太多,医生又少,很多走投无路的女人就会到帐篷里来。”
“圣廷不提供育婴堂吗?”艾西礼问。
“有是有,毕竟数量有限,只对信徒开放——想成为信徒要办理非常复杂的手续,很多游民根本没有身份证明,更何况……”夏德里安话未说完,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声。
艾西礼敏锐地听到了枪支上膛的声音,“怎么了?”
“应该是巡城官。”夏德里安又喝了一大口酒,“圣城不允许流血,专业医院又只收治信徒,只有古神庙遗址周围是真空地带,所以有人会来这里分娩,有人会来这里杀人,当然也会有例行检查,或者说敲诈勒索。”
喧哗过后,有人被请进了帐篷,房间的门帘被突兀掀开,不断传出男女的惊呼声。
艾西礼皱眉,“他们会一间一间查?”
“那不至于,帐篷里的房间太多了。”夏德里安道,“老板会给他们上招待,然后再做做样子,随便查几间房就算了。”
艾西礼:“他们会查到这里吗?”
夏德里安笑了,转身看着他,“那要看房间里有什么动静了。”
风铃呼啦啦吹响,空气中有闷热的湿意传来,今晚要下雨。
夏德里安喝完最后一口酒,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刀,咬在嘴里,把最后一层布料拽下来,将左肩转向艾西礼。
艾西礼瞳孔收缩,“您受伤了?”
夏德里安应该是在神庙中受的伤,冲向黑衣人的时候一切都以极快的速度发生,之后对方又表现得一切如常,夜幕下的血是深黑色,艾西礼根本无法察觉。
此刻布料揭开,夏德里安左肩上赫然有一个弹孔,子弹卡在里面,血已经结了痂。
夏德里安勾了勾手指,艾西礼走过去,接着直接被拽倒在床上。
老师将刀塞进学生手中,而后像每一场训练那样发出指令。
他言简意赅道:
“捅进来。”
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,有人弹响了手风琴,如果声音有颜色,那么他们此时应该沉浸在一片金红的潮汐中,大幕拉开,走廊上正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戏剧,有人饱食了笑的浮滑,有人咀嚼着肉的浓酽,有人登临极乐,有人濒死窒息,女人、男人和刚刚出生的婴儿一同发出尖叫,帐篷像个热腾腾的蒸笼,把各色声响收进去,合成一团拥抱似的浓云。
下雨了。
艾西礼感到自己在潮汐中沉浮,他的手上有血,某种浓得无法辨认的气味包裹了他,是血浓到最剧烈时会有玫瑰的味道,还是玫瑰燃烧时会有血的腥气?
汗水从他的脸侧滑落,夏德里安的手伸过来,撕开皮肉似的一抹,黏在艾西礼脸上的敷料开始溶解,像原石表面的毛料剥离,露出鲜嫩莹润的内里。肉白的敷料,红色的血,还有青蓝的月光或者灯光,从艾西礼发间徐缓地浇过去,汗水打湿黑发,慢慢洗出最辉煌的金。
其实无论金色、黑色还是蓝色,在词源的历史中,它们都来自一个古老的假设词根。*
这个词根的含义是“燃烧”。
燃烧。
艾西礼身上有一种气质,经由军事训练与艺术熏陶,从美与暴力的深处厮杀而来,此时他猛地扣住年长者的手,贴上自己的胸膛。
年轻人心跳炽热而指节冰冷。还有鹿一样的眼睛。
他用鹿一样的眼睛掩饰体内的烈火和风暴。
夏德里安碰了碰艾西礼的发梢,而后吻了一下他的眼角,举重若轻地讲:“我有没有说过,我喜欢你眼里的蓝。”
艾西礼没说话,只是注视着夏德里安的眼睛。
他看了许久,仿佛目光也可以染色。
最终,他的瞳孔在夏德里安眼中漾开一片深蓝。
下雨的时候,陆地也将变为蓝色。
下雨的时候,海和陆地将合二为一。
次日艾西礼醒来时,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。
他的睡眠质量很好,在事件终于落幕后,他这一晚的睡眠更是好得出奇,无论帐篷里古怪的熏香还是此起彼伏的喧哗都没有影响他。
艾西礼从地上爬起来,有一瞬间的困惑,他睡觉一向是标准睡姿,从没滚到过床下。
接着他看见了床上的夏德里安,明白了。
夏德里安的睡相实在是浩浩汤汤——用这么个形容词很奇怪,但这人着实是睡得大开大合,头发和手脚摊开,像一大滩猩红汁水瘫在床上,即将流得到处都是。他似乎睡着时做了个三百六十度翻滚,此时头枕在床尾,脚则放在了枕头上,被子甚至床单都被踢到了床下,一同被踢下去的还有艾西礼。
艾西礼在地上坐了一会儿,盯着夏德里安的左脚发呆——那里镶嵌着一块铁,因为踩过烟,显现出一种火烧过后的赤红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