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头城墙上的月光(4)
“令尊的方子。”李之心突然从工具包摸出泛黄的纸页,“郑老开的,缺的两味药同仁堂有售。”处方边缘晕着茶渍,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。程雨棠在泪眼模糊中看见,他沾着血污的袖口里,那根褪色的红绳仍在守护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岁月。
晨雾中的先锋书店还没开门,程雨棠靠着青砖墙啜饮豆浆。橱窗里《南京明清建筑》的封面残破不堪,修复者用金箔填补了书脊缺口。她忽然想起李之心修补古籍的手——虎口结着茧,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朱砂,却能在脆弱纸页上绣花般穿针引线。
“程总早。”熟悉的吴语腔调在身后响起。李之心提着装满生宣纸的竹篮,指节被麻绳勒得发白。他们隔着玻璃窗看店员整理《洪武京城图志》,函套上的墨梅在晨光中舒展。程雨棠发现他喉结动了动,像是咽下了什么呼之欲出的话。
施工围挡内突然爆出惊呼。程雨棠冲进去时,只见李之心悬在十米高的门楣处,安全绳在百年木梁上磨出深痕。他正用毛刷清理斗拱间的蛛网,尘封的彩画渐渐显露——青鸾逐日的图案,与省中医院ICU窗帘上的纹样惊人相似。
“1937年的防空涂料。”他垂下手里的取样瓶,靛蓝色液体微微晃动,“德国进口的硅酸盐材料,现在配方失传了。”程雨棠仰头望着他晃动的身影,忽然想起父亲病危时抓着她的手说:“明城墙的排水系统……图纸在……”
暴雨不期而至。程雨棠缩在公馆门廊下,看李之心用防水布遮盖仪器。他工装裤淋得透湿,后腰处隐约显出旧伤疤的轮廓。手机在此时震动,母亲发来父亲咯血的视频,暗红色血沫溅在白色床单上,像极了被雨水冲淡的朱砂。
“接着。”李之心突然抛来保温杯。程雨棠拧开盖子,当归的苦涩里竟有蜂蜜的甜。“郑老开的方子得趁热喝。”他转身继续捆扎资料,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图纸上晕开,“雨停了去库房看看,东厢房拆出批老地砖。”
程雨棠握紧杯身,暖意顺着手臂爬上眼眶。暮色中的库房堆满菱纹陶土砖,每块背面都有匠人掌印。她蹲下身,指尖抚过那些五百年前的指纹,突然听见李之心在背后说:“你父亲参与过明故宫遗址修复。”他手里捧着布满白蚁蛀洞的椽子,“从他的学术著作里,我学会了用鱼鳔胶补斗拱。”
李之心展开泛黄的《首都计划》复印件时,一张夹页突然滑落。程雨棠俯身拾起,发现是评事街70年代改造的批复文件,签发人签名栏赫然写着“程万里”。
“程工对祖辈的‘政绩’倒是继承得彻底。”李之心突然冷笑,从工具包抽出张泛蓝的照片——评事街明代排水沟遗址上,玻璃栈道正折射着霓虹灯光,“六百年的糯米灰浆,换成钢化玻璃就为了让人拍倒影?”
程雨棠指尖掐进掌心。昨夜整理父亲旧物时,她在日记本里翻到这样的句子:“1979年4月12日,被迫同意填埋南段排水沟。今见孩童在水泥地上蹚水,如踏我脊梁。”墨迹被水渍晕开,分不清是雨是泪。
子时的急诊室走廊,李之心将修复好的砖雕轻轻放在长椅上。程雨棠数着父亲艰难的呼吸,突然看见砖雕背面刻着极小的小篆——“永安”。这是当年茶炉店老板祖父的名讳,亦是此刻监护仪上起伏的波浪线里,最卑微的祈愿。
夜色浓稠如砚时,程雨棠蜷在病房陪护椅上整理发票。父亲忽然在梦中呓语:“城砖……不能拆……”她望向窗外,紫峰大厦的霓虹刺破云层,将病房墙壁染成诡异的玫红色。手机屏幕亮起,验收倒计时的数字跳动着,像某种古老计时沙漏里永不停歇的流沙。
茶炉店的煤烟在巷口打了个旋儿,程雨棠望着李之心三轮车后扬起的尘土,忽然想起父亲年轻时用的二八杠自行车。车铃铛早锈哑了,车筐里却总搁着牛皮卷尺和绘图板。那些年父亲测绘老城南,车把上挂着的搪瓷缸子磕得尽是疤,倒像某种特殊的勋章。
程雨棠踩着满地泥浆冲向围挡,高跟鞋在青苔上打滑的瞬间,一只沾着砖粉的手稳稳托住她手肘。李之心不知何时跟了过来,安全帽檐滴落的雨水在两人之间织成细帘:"程工当心,这些老砖比琉璃还滑。"
手机在此时疯狂震动。程雨棠退到廊檐下接听,母亲的声音裹着炒菜声传来:"你爸的止疼药我放玄关了,记得吃热饭。"背景音里突然爆出父亲中气十足的抱怨:"放那么高做什么?"她望着屋檐连成线的雨幕,忽然想起去年陪父亲验收城墙时,老人摸着"洪武七年"的铭文砖说:"修城如修心,经手的每块砖都得对得起祖宗。"
远处传来木架吱呀声。李之心正攀在门楼残破的斗拱间加固横梁,登山靴碾过墙头新生的青苔。探照灯将他晃动的影子投在明城墙上,那影子的指尖正抚过砖缝里六百年前的糯米浆。程雨棠无意识摩挲着文件袋上的水渍,恍惚看见父亲年轻时测绘城墙的身影与那个卡其色背影重叠——他们都用同样的角度仰视飞檐,仿佛在与时空另一端的匠人对话。
"喝点?"不知何时走近的李之心递来保温杯,袖口翻卷处露出被蚂蟥叮咬的红斑。程雨棠抿了口姜茶,辛辣直冲鼻腔的瞬间,听见他低声道:"这些垂莲柱的刀工,和我父亲修的西华门箭楼很像。"她转头时只捕捉到他眼底转瞬即逝的痛楚,像砖缝里倏忽闪过的流萤。
救护车鸣笛刺破雨幕时,程雨棠正蹲在厢房门槛吃冷掉的梅花糕。豆沙馅里的猪油凝成白霜,咽下去像吞了块雨花石。她忽然想起父亲总念叨的"修城如修心"。远处的李之心仍在给门楼上夹板,登山靴碾过青苔时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。那叹息混着雨丝坠入砖缝,惊醒了沉睡在夯土层里的百年尘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