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头城墙上的月光(5)
第3章 檐铃
梅雨是踩着评弹的弦子声来的。程雨棠蹲在甘熙宅院西厢房的廊檐下,看雨水顺着垂莲柱往下淌,在青砖地上冲出蜿蜒的沟壑。手机在防水布上震动,肿瘤科发来的PET-CT报告像块烧红的炭,隔着屏幕烙疼指尖。
“程总,北侧门楼的斜撑要断了!”工人举着对讲机冲过来,安全帽上的射灯扫过雕花门楼。程雨棠起身时踩到湿滑的苔藓,李之心从脚手架后闪出扶住她胳膊。他掌心残留的石膏粉蹭在真丝衬衫上,像片未化的雪。
“东北角柱础沉降了五公分。”李之心把激光水平仪递给她,显示屏上的红光在雨幕中跳动,“你们加固时抽地下水太狠。”他雨靴上沾着秦淮河的淤泥,裤管还滴滴答答往下淌水,裤脚翻卷处露出被蚂蟥叮咬的红斑。
程雨棠望向临时支护的木架。那些雕着八宝纹的斜撑正在发出细微爆裂声,让她想起昨夜省中医院ICU的监护仪——父亲腹腔引流管的液体也是这样有节奏地滴落,每一声都像檐铃在风中摇晃。
“上个月文物局批的修缮方案里……”
“方案没算到梅雨季降水量。”李之心突然攀上脚手架,安全绳在梁架间晃成弧线,“榫卯里的鱼鳔胶开始溶了。”他的声音混着雷声滚过瓦当,“让你们停用热风枪烘干,非说赶工期。”
雨突然变大,程雨棠抹去图纸上的水渍。墨线在宣纸上洇开,把歇山顶的举架尺寸染成模糊的云团。三天前开发商送来“七一前完成抢险”的军令状,此刻正和父亲的病危通知书叠在包里,把前年买的羊皮夹磨出毛边。
后罩楼传来惊呼。两人冲过去时,六角藻井的鎏金斗拱正在倾斜,李之心抄起旁边的柏木枋顶上去。程雨棠看见他小臂肌肉绷紧,那道疤痕在雨水冲刷下泛出淡红,像老城墙砖缝里渗出的铁锈。
“拿铁箍来!”他吼声惊飞檐角的铜铃。程雨棠扑向工具堆,发现所谓铁箍竟是开发商采购的不锈钢卡扣。李之心苦笑一声,扯下腰间工具带甩上房梁:“用这个,清代老房梁上拆的麻绳。”
麻绳在榫头缠到第三圈时,程雨棠在藻井夹层摸到异物。褪色的绸布包着一本光绪年间的《甘氏家训》,书页间夹着朵风干的茉莉。她怔怔望着那句“修宅如修身”,直到李之心抽走她手中残破的绳头:“当心木刺。”
救护车鸣笛刺破雨幕时,程雨棠正蹲在厢房门槛吃冷掉的梅花糕。豆沙馅里的猪油凝成白霜,咽下去像吞了块雨花石。护士在电话里说父亲出现肠瘘,要立即手术。
她冲进雨里时,李之心正在给门楼上夹板。他扔来件旧工装外套:“南门有车。”外套残留着桐油味,内袋里半包同仁堂的止血粉簌簌作响。穿过九十九间半的连廊时,程雨棠踩到水洼里的《金陵晚报》,头条标题“老门东改造启动首批搬迁”在泥浆里浮沉。
省中医院走廊的电子钟跳成11:47。程雨棠盯着手术室的红灯,手里还攥着甘熙宅院的测绘图。墨迹被雨水泡涨,“保留原始构件”的批注晕成黑色的湖。消毒水气味里突然混进鸭油香,李之心提着不锈钢饭盒站在消防栓前,冲锋衣下摆还在滴水。
“七家湾牛肉锅贴,”他指指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,“但卖完了。”程雨棠发现他左手缠着新绷带。急诊室的蓝光里,他打开饭盒的动作有些笨拙:“鸭血粉丝汤,回卤干换了油豆腐果。”汤面上浮着辣油星子,切得极细的姜丝打着旋。
“你怎么……”
“护士站说家属没领病号餐。”李之心用筷子敲敲饭盒边缘,“尝尝,叶新家的。”
程雨棠舀起一勺鸭肝,想起甘熙宅院抢救现场他说的那句“鸭胰柔软,最经不起急火”。汤还是烫的,熏得眼眶发热。
暴雨初歇的午后,李之心蹲在甘熙宅院连廊下晾晒古籍。泛黄的《明代城防水系考》摊开在青砖上,书页间蒸腾的霉味混着新鲜桐油气息。他忽然起身朝程雨棠晃了晃书脊:"程总,这书该送古籍馆恒温柜了。"
两人踩着积水赶到鼓楼图书馆时,檐角铜铃正撞碎满院蝉鸣。古籍馆老师傅推了推老花镜,枯枝般的手指抚过封面烫金:"这册子当年差点当废纸卖了,多亏程工捐了扩建费。"他掀开扉页,借阅卡上褪色的"程万里"签名洇着水痕,"九八年发大水,古籍库淹了三尺深,程工把出书挣的稿费全换了防潮柜。"
李之心握书的手突然收紧。借阅记录里,2002年8月17日的铅笔字格外清晰——正是他被保送东南大学的日子。当年那个躲在图书馆角落抄书的少年不会知道,那些散发着楠木香的防潮柜,曾怎样护住他指尖颤抖着触碰的文明。
"程工总说,老物件要留给看得懂的人。"老师傅突然指向窗外,暴雨冲刷过的紫峰大厦玻璃幕墙上,六百年前的排水暗渠正与摩天楼倒影重叠。李之心摸向书页间夹着的福利院饭票——那张总让他疑惑为何从未被回收的旧纸片,此刻正与程万里的笔迹共享同一缕天光。
后半夜雨停了。程雨棠在陪护椅上整理发票,发现李之心的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破损的檐铃。铜绿斑驳的铃身上,“甘熙宅造”的阳文依稀可辨。铃舌处缠着褪色红线,和她腕上的住院手环同样刺目。
手机屏幕亮起,开发商发来验收倒计时。程雨棠走到安全通道,看见李之心蹲在楼梯间补测绘图。他咬着手电筒,绷带渗出的血渍在宣纸上晕成红梅。散落的图纸里有张泛黄的照片——父亲年轻时站在中华门瓮城上,手中瓦刀正指向镜头,身后是1985年南京城的轮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