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台令(47)CP
虽是问句,答案却昭然。
除了从皇帝沦为阶下囚的旬恢,这里还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让失照半夜突然提审。
“把旬恢叫醒,朕要见他。”
最深处的囚室里,同样辗转难眠都旬恢端坐在铺着褥子的稻草上端坐,冷眼看着狱卒进进出出,在他的囚室内添灯焚香,洒扫除尘,抬进两个炭盆,又设了新的软席凭几。
半夜提审,这或许也是失照折磨手下败将的一种方式?那这孩子的确良善,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样不痛不痒的法子。
既来了贵人,这牢狱的每一处灯都要点亮,将任何阴暗都照得一清二楚。密密麻麻的烛火驱散了一点阴寒之气,失照落后廷尉半步,在他目光之外缩了两下肩膀,以缓解身体的不适。过道两侧的普通囚室,犯人也被天子驾临的动静惊醒,缩在角落胆战心惊。
旬恢的囚室外有狱卒专门把守,早早开了门。进去一左一右押着他上铐,恭候圣驾。
失照立在门洞外,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入门内,一个生硬的转折就蔓延到墙上。
“不必上铐,你们走吧,朕与他单独谈谈。”
廷尉当即便道:“陛下……”
“你抓的人,若他还有能力对朕图谋不轨,来日国丧,你的棺材就该给朕的让路。”失照淡淡道,“都退下吧。”
廷尉不敢有异议,只得吩咐狱卒守在门口。
失照又道:“门外一丈内,不许站人。”
屏退左右后未等他开口,旬恢便哑着嗓子先声夺人:“你就不怕我真暴起,同你鱼死网破?”
失照寡淡的表情和语气,将明夷学了八成像:“那你就不怕,朕今夜就是来杀你的?”
“归明,孩子话是最容易被戳穿的。”旬恢冷笑着,那神情仿佛眼前人还是一个委身于他的男宠。
失照在软席上倚着凭几坐下,清癯的身形在烛火环绕下硬撑出令人错觉的压迫感:“逞嘴上功夫,只会徒增你的丑态。”
“你想同朕谈什么?”旬恢打断道,丝毫没有在失照面前坐下的意思。
不理会他称谓上的挣扎,失照毫不避讳地将廷尉命人准备的手炉抱在怀里,裹紧了披风。
旬恢轻笑:“你的身子,下到这里可不好受。”
“拜你所赐。”失照压抑着怒火,回答他前面的话,“朕来找你要一样东西。”
旬恢挑眉:“朕的土地、子民、天下珍宝、如花美眷,你都尽数囊括,还缺什么,我又还给得起什么?莫不是要将我过去七年加诸你的都报复回来?那我这年将不惑身子,滋味还真远不如未束发的少年。”
“朕今日要的东西,你若没有,朕当即就会杀了你。”失照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,正是他造反那日刺进旬恢腹腔的那一把。
他一字一句道:“朕要未经删减的<明公子列传>。”
“你疯了?”旬恢脸色一变,“朕排除万难,才说服明夷……”
失照不无嘲讽地盯着那张令他作呕的脸:“你才疯了,朕只要这一样东西,没有你就去死。”
旬恢忽然指着他放肆哂笑,好一阵猛烈的咳嗽后才说出话来:“……你以为自己很懂他是不是?要用这个来向他献媚邀功?还是说,这么多年你都当他说的是玩笑话,当我与他是我与你吗!”
“是谁在自诩懂他?”失照怒喝道,总被病气缠着的声音并不比发着高热的旬恢发出的健康多少,“你以为他心中,修史的分量比之你,又轻多少?”
旬恢终于正眼看他:“那你以为,他在朕心中又比朕在他心中轻多少?朕与他之间从没有第三个人,你也只是旁观者,一辈子都是。”
“朕不同你争论这个,”失照虽这么说,却忍不住加上一句,“你是否负他,孽镜台前自有定论。”
旬恢只道:“<明公子列传>朕有,你想做什么?”
“朕一样会禁止他为自己作传,待朕死后会告知他这卷书已留存于世,届时他若下令便可销毁,若不然,这卷书也能留存于世。”旬恢垂眸,不知想到了什么,“至少让他知道这段历史是被记录的,他并没有渎职。”
旬恢却道:“然后呢?若有一天这卷书重见天日,后世史家拿着这卷书,说他苟活于世,失节于仇敌,说他玩弄权术,说他是现世苏妲己?你如今也坐明堂,难道不知他的事业于帝王而言,不过是一个工具,一个手段?他是萤灯嫁昼,什么也不管不顾。”
“我于治史一窍不通,”失照倒映着烛火的眼眸铺下一层温柔底色,“但明夷说史官治史不该为帝王。”
他想到数年前,明夷为他讲学时那让他半懂不懂的话:“‘民惟邦本,本固邦宁’,天下万姓也应当是修史的根本。君子坐兰台,治学著书,问心无愧即是无愧于民。”
明夷教他读书,从来不当作在深宫与朝堂之外的消遣,只以“君子”二字为准。
“朕既为帝王,他说的话,我听,也让大家都听就是了。”
【作者有话说】
民为邦本,本固邦宁。——《尚书五子之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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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 生门之后
空旷的囚室内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声响,旬恢不肯正对失照的面庞是唯一陷在黑暗中的事物。
旬恢的颈侧有一道三指宽的疤,经年淡化,只剩一道不甚明显的白痕。二十年前他用剑拦住站在明夷门前的父王,弑父之前被旬流一掌刮下,父王手上象征权柄的戒指给他留下了这样一道永恒的印记。这绝非宗室所言的“罪证”,那一夜他诛暴君,证天道,莜救下仰慕已久的少年,这是他人生中最光辉的注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