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字体:

那年暗室逢月明(11)

作者: 若明日天晴 阅读记录

……我裂开。

这个王朝已经癫了。

左听右听,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。

我从进了这监牢来,拢共见过十五三次。

看着这娃娃脸的少年飞速蜕变成青年的样子,稳重又颓丧,双颊的肉瘦没了,眼下青灰一片。

他在外边奔走,应该挺苦的吧。

我舀一碗酸梅汤递给他:「渴了吧?喝点。」

十五端起来两口灌下去半碗,到了碗底,却成了小口抿,喝一口少一口似的,眼巴巴望着牢里的他主子。

又年面朝墙壁躺着,枕着手臂,一声不回应他。

我知道他醒着,十五也知道。于是这少年仍旧废话连篇,把京城大大小小的事讲了个遍,指望他家主子开心一点。

至最后,话说干了,隔着牢门喃喃。

「再半个月就到中秋了……」

是啊,快要中秋了。

去年的中秋我还在网上对着椰蓉、凤梨、茶香、鲜肉、咸蛋黄月饼骂骂咧咧,尝了口五仁的也是皱眉苦脸。

我妈拿两个月饼切成八份,全家都不爱吃,一人一口权当凑个吉利。

今年,想起当时的味道只余怀念了。

又年总算开口。

「十五你走罢,别再来了。」

「你我主仆一场,散了便是散了。走你自己的路罢。」

两句话。

将将蜕出个成熟稳重样的青年,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。十五狠狠抹了把泪。

「奴才这条命都是主子捡回来的,哪有散的道理?」

他哽咽得说不下去,又叩了三个头:「主子大恩大德,奴才来世当牛做马来报。」

扭头冲出了监牢。

气氛太压抑,压得我心口难受。

我戳戳又年的后背:「你别那么说人家嘛……他也不容易。」

「会不会是十五一直在外奔走,打探消息,等着以后与你里应外合?那娃看起来不像是会背叛你的人。」

又年枕着手臂,眼中的光亮黯得快瞧不到了。

「背叛也不妨事了。已至这步田地,活一个算一个罢。」

「先帝暴毙,许皇后被一条白绫送上了路,其父祖兄长尽数被斩。」

「神机营变节,虎贲军战死三成,剩下的七成降了。」

「几个阁臣都被拘禁。我祖父在金銮殿上怒骂新帝,被罚杖责三十,行刑的侍卫是新帝的人,一杖击在祖父后脑,万幸救得急,保下了一条命,祖父醒来后却宛如痴儿了。」

「几位老王爷噤若寒蝉,他们不开口,朝中便再无人敢作声了。」

「太子想要重新起势,得看天意了,唯有天赐神运才能救活这盘棋。」

这是又年头一次与我讲政局。

我用一个钟头捋清了人物关系,只觉前途漆黑一片。

干巴巴安慰他:「总之不要心灰意冷。你一个世子爷,你那些亲信还等着救你。」

「我没有亲信了……都死了。」

他望着牢房顶,一连数了十几个人名。

「我手下暗卫,初一,初二,初三,初五,初六,初七,初九,初十,十一,十二,十三……都死了。」

「有几个死在宫变中,劲弩穿心,乱马踏死,好歹有个全尸。」

「死得迟的,都被抓了。凌迟,腰斩,割耳,刖膝,都于刑房中自尽了。」

「当年收用他们时,我懒得起名,便这样糊弄……他们跟了我十来年,鞍前马后,无不尽心。」

「到了,竟是这样光景。」

我看着他,胸腔里一颗心忽然疼得要命。

忍不住把他的脑袋圈进自己怀里。

他是太子的堂弟,也是太子的左膀右臂。如今酷刑下狱,举家覆灭,得用的属下死了个干净……

又年枕在我膝上一声不出,察觉到腿上湿意时,我才知道这个男人落了泪。

我没有安慰人的本事,我只会插科打诨闲唠逗趣。真正的苦难面前,我笨嘴拙舌什么也说不出。

我只有拿自己所知的最温柔的歌,通通唱给他听。

唱《世间美好》,唱《起风了》,唱《这条小鱼在乎》。

「可是宝贝啊,人生又何止这样?

我们在世上是为了感受阳光。

看日落潮涨,听晚风将一切吟唱

树叶会泛黄,万物都如常。

我懂得你啊,你已经足够坚强……」

唱到最后一句时,已经困得要合眼。

「小鱼也有自己的……海洋。」

怀里的人问:「这是你为自己写的歌么?」

小鱼小鱼的。

我弯起眼睛,以五指做梳,一点点梳开他打结的发尾。

「我哪会写歌?」

「你要是喜欢,就当它是我的专用曲吧。」

第15章

我与又年不再吝啬蜡烛与油灯,桌上的灯连天亮着,又年每天都要静坐很久。

他需得每天招供一个人名,才能给我们续一天的命。

而今天他在纸上两个名字之间审度半天。火烛一根根地续,凝成一滩难看的红泪。

最后,又年紧咬着牙关,抬手甩了自己一耳光。

我吓一跳。

看着他将那两个人名通通勾去,又重新写了一个名字。

这些人有先帝股肱,有忠臣义士,也有大贤与将军。敢在改朝换代的狂澜中得皇上信任的人,都是名副其实的保皇派,背后都牵连着一族性命。

又年落下的每一笔,都是在痛苦斟酌着该送谁家去死。

我抱着被子挪过去。

「如果,我是说如果:我们杜撰一组人出来,写一些假名字,你说能不能行?」

他哑声摇头:「骗不过的。时局已定,宫中京中处处是新帝的耳目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