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暗室逢月明(19)
那天正是大年初一,遍地放鞭炮,噼里啪啦红红火火的。
营地里许多小将乐淘淘地看着我俩鸡飞狗跳。
直到方世玉跑过半个主帅营,从自己帐篷里拿出一样物事,抖开在我眼前。
「嘿嘿,年礼。」
我的骂词被咽下去,呆呆张大嘴。
那是一件白毛马甲。
没袖子,没衣领,更别提版型和样式。唯有几颗扣子整整齐齐地缀在襟上,密密麻麻的针脚,昭示着主人的认真。
方世玉眼睛湛亮。
「这是拿狐狸腋下的白毛凑起来的,听人说这一撮白毛最是轻暖,叫狐白裘。」
「我想给你做件裘袄来着,可惜城外的大狐狸都被我抓光了,剩几窝毛没长好的小崽儿。没凑够袖子,做衣裳有点短了,只好缝了件马甲,还有一顶小白帽。」
「晴妹儿,你喜不喜欢?」
他满脸期待地看着我。
我:「……嗝。」
我嘴巴张太久了,没忍住打了个冷风嗝。
方世玉真是哭笑不得。
周围许多小将都熟识我俩,嗷嗷叫唤着。
「喔喔!方小将给晴娘子送了定情信物!」
「送了定情信物!」
「晴娘子别许给他!等他凑够一身白狐裘再说!」
竹竿挑起红彤彤的鞭炮串,噼里啪啦的动静炸在我耳膜。
我捧着这柔软的狐裘马甲,又感动又想笑。
我今年二十六了。
方世玉十九。
这三年,我都把他当个混小子看的。
他带着一群匪下山时,是刚刚没了爹,山上几个当家争地盘。他无处可去,自立门户,出来劫的第一票只劫到个我。
起初我怕他杀了我,变着法子讨好他,洗衣缝补做美食。
后来被强征入军,做顺手了,这毛病也没改。缝个帽子缝双鞋,顺手帮他做一双;蒸点馒头做个糖瓜,也大多进了他的肚子。
养着养着,就跟自己弟弟没两样了。
哎,男孩子长大了,当着众人面落他面子不好。
我正寻思怎么开口。
身后一紧。
落入一个人的怀抱里。
第26章
初时只闻到一股香。
然后才觉得冷。
他身上的鹤氅沾着碎雪,凉沁沁地贴着我的脸。
这怀抱陌生,体温陌生,宽厚结实的肩膀也全无一处熟悉。
方世玉炸毛了,冲上来把他推开。
人是推开了,手却没松开。那双白瓷般的手竟有这样大的力气,箍着我的手腕,任方世玉如何拽扯,他也不松开。
「你谁啊你!乱抱姑娘算什么好汉!」
「我打不死你!」
「丞相?丞相也不能胡搂乱抱!」
「你这劣行在我们军中是要打三十板子的!」
「礼仪呢!王法呢!」
方世玉的拳头捏紧又放下,叉着腰破口大骂,像个炸膛的火枪。
「大将军你管不管啊?」
「有人欺负我晴姐!」
周围嘈杂吵闹,都好似背景音。
我的眼中只望着他,听到那一声沙哑的、破碎不成句的。
「小鱼,是你……」
「你还活着。」
三年前的过往如洪水呼啸,汹汹将那些记忆掼在我面前。
我攥紧心口的衣裳,喉咙堵了石头般喘不过气。
世上最好的又年啊。
我认不出他。
我竟没有认出他。
……
那半日我浑浑噩噩,好多人与我说了话,通通过耳散了。
还是大将军为我们解了围:「今儿是大年初一,大家坐下来热热闹闹吃酒,咱们边吃饺子边叙旧。」
好不容易开了宴,座次乱得不像样。
他是丞相,自然要与大将军一起坐在上首的,却抓着我的袖角不放。
将军只好往他旁边给我加了一张座。
方世玉怕他是个下流胚,把我欺负了去。
搬了张小桌挤在我右前方。一整晚对着又年虎视眈眈,恶狠狠地抱着个红烧肘子啃,好似嚼谁的肉。
一群小将看热闹,几个京官面面相觑。
大将军干笑着,率先提了一杯。
「大伙儿别干愣着,说说话呀——比方我老周今儿后晌忽有所感,得了一首新诗,权当抛砖引玉,给大伙儿助个兴。」
「新年鞭炮震云霄,吓得鞑靼遍地跑。敌军主帅光膀起,忙问这是哪炸喽?」
「猪肉饺子烤羊羔,美酒佳肴配炸糕。待到吃饱喝足时,杀得敌军嗷嗷叫!」
「咋样?我老周后晌刚得的新诗,不错吧?」
大将军又作他那破诗。
几个小将稀稀拉拉叫了两声好。
席上没有歌舞,甚至没有婢女,委实有些冷清。几个抚琴吹笙的艺人坐在帐后,送酒上菜的都是手脚麻利的兵丁。
巡抚使难免多看了几眼。
大将军怕几位京官嫌弃席面,臊得开口解释:「兵汉粗鲁,诸位大人别嫌弃。」
「这些都是晴丫头的主意,军营里的女人都听她的。俺们营里不设妓帐,也没歌舞伎,女人全分到医帐里干活了,叫做『护士』。」
「晴丫头说了:谁敢欺凌护士,断胳膊断腿的时候爱死哪死哪去,医帐绝不收治。」
「营里的美娇娘们都跑去当护士了,军妓帐里就剩下些俘虏了。」
说起这个,大将军颇有自得。
「我老周不是吹牛啊,整个辽冀的边镇,我们这儿的将士伤亡必定是最少的!」
「别的地方,刀伤枪伤十死其三!搁我们营里,一刀劈出肠子的还能活!」
大将军扯起嗓门:「冯肃,你过来给大人们看看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