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州雪(4)
她并不太能猜到孟斯奕此刻在想什么。
今日之前,黎烟对于这个人的了解仅限于小姨在油纸伞上画的那些玫瑰。
黎烟虽然听小姨说过在北城的那几年,她有一个“遥不可及”的爱人,然而究竟有多遥远,她心中并无什么概念。
今日一见,她大概明白了。
那种遥远,大概是院中初见被她冒犯却无怨言的风度,是捧一束玫瑰于雪天送别的情义,是怀中方帕的温柔,是抬腕擦拭相框不甚露出百达翡丽的权贵。
小姨生前虽自小天赋异禀,是块读书的好材料,但到底生来体弱,医生曾预言她活不过二十五岁。一个知道自己生命终点的人,本是没有勇气缔结除亲人以外深厚情谊的。
想来孟斯奕此人,太易令人沉陷。
他并未在黎家停留太久,与阿婆简单打了个招呼后便要离开。
阿婆叫住孟斯奕:“后天一早,嫣嫣火化,你来送她最后一程吧。”
逝去的人按规矩要在家停够三个夜晚。
孟斯奕点点头。
黎烟悄悄跟了上去。
远远的,她看见司机为孟斯奕开门,车尾的标志她在杂志中看到过,和百达翡丽一起,都是高度奢侈品。
“你小姨还有这么有钱的朋友?”叶明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黎烟的身后,将她的思绪一把拽回。
想到这一个小时叶明州完全不见踪影,黎烟便问句:“你去哪了?”
叶明州将一个纸袋递到她手里:“记得吃。”
打开后,是一些胃药和感冒冲剂。
“昨天疯了一晚上肯定着凉了,你一着凉就胃疼,我给你买药去了呗。”
黎烟看了看那些药,又看了看叶明州,最后将纸袋合上,没说话。
她觉得有些心意如果注定没法回应,那就连感谢都不要谈及,这样才
算绝情到底。
司机小陈盯着宾利的后视镜,朝后座的男人说:“先生,小姑娘一直看着我们。”
孟斯奕眼都没抬。
小陈恍然想起前几天那张资料表上的信息:“您给贤礼捐了一座教学楼,不会是为了把她接到北城来吧?”
雪路难行,小陈开的很慢,车中暖气太足,孟斯奕将窗降下去通风,去摸口袋里的打火机。
就在小陈以为不会听见孟斯奕的回答时,后座男人开了口——
“这辈子,我只能再为她做这一件事。”
烟雾飘往车窗外,亦侵入肺腑,男人剧烈咳嗽了起来,他不常吸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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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离家最近的那所殡仪馆需要渡江。
天色还未完全亮起,众人便已集合在江边,等候租下的那艘轮渡发船。
轮渡靠岸时,太阳冲破天际界限,慢慢升了起来。
孟斯奕是在这个时候抵达的。
看他风尘仆仆、眼下还有轻微乌青的样子,黎烟猜测他是从北城连夜赶来的。
黎烟朝他点点头,算是打招呼。
孟斯奕本是站在人群的最后,阿婆叫他上前来扶棺。
扶棺共八人,戴白手套,意味送逝者最后一程。
船离岸前,执事的人在江边的瓦盆里烧了把纸钱,而后正式启程。
冰棺放置在轮渡中央,上船的时候黎烟站在孟斯奕旁边,不同于前日走在他身边时闻到的清淡木质香调,今日闻到的则是厚重的烟味。
她不可察地皱了皱眉。
江水在轮渡脚下翻腾,黎烟倚在栏杆上出神。阿婆十分憔悴,由舅妈和黎雨扶着,站在离她最远的地方。
小姨走后,阿婆再也没搭理过黎烟。
很小的时候,母亲还在,那时候阿婆虽然严厉,但到底是个会在黎烟走不动道的时候背着她的慈爱长辈。
母亲去世后,阿婆将厄运归咎在黎烟头上,于是不待见她,但仍会管她的一日三餐。
现在小姨走了,而黎烟活成了这么个叛逆难管教的样子,她在阿婆眼里,大抵彻底沦为了想要甩开却甩不开的口香糖。
小姨去北城读博的那几年是黎烟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候,十岁的小孩初初失去母亲,不受长辈待见,黎雨也讨厌她,于是在那个宽阔的院落中,黎烟活成了一座原离海岸的孤岛。
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或许很艰苦,而她,没有人对她怀有期望。
人们只会指责她荒唐无度,却不会问她为什么长成这样。
小姨不一样。
小姨博士毕业的时候,黎烟尚是初中生。
她还记得那天放学,她被同班同学的家长堵在学校门口指着鼻子骂,她像刺猬一般反击,虽小小年纪,却完全不落下风。
那天黎烟觉得自己赢了,但是当小姨出现在面前,将她搂进怀里说“对不起“的时候,黎烟红着眼,脆弱得像一只猫。
明明是那个男同学偷偷将情书塞进黎烟的书包,她却要承受谩骂。
所有委屈被小姨拥在怀里,一点点捂化,岛屿周围的水终于一点点退去,她也差一点点就要离岛。
船鸣笛,靠岸,思绪归位。
现实却是,她的雨季漫无边际,从来只会变本加厉的将她淹没。
归程时,装骨灰的瓶子最初是由孟斯奕拿着的。
男人站在她来时站的那片栏杆旁,面朝江。
她主动走上前之前,叶明州警示地拉住她:“黎烟,你想做什么?”
她没理,只挣脱叶明州扣在她小臂上的手,朝原本的目标继续行进。
“孟叔叔,可以让我拿一会吗?”她的眼神不掺杂质,看似真诚。
可当黎烟伸手要拿的时候,孟斯奕却将手往后一收。
他侧站着,低眸望了一眼手中瓷瓶,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:“黎烟,我不拦着你,但要顾及一下你阿婆,老人不能一点念想都没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