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去兮(128)
他见多了鲜活无辜的性命在面前消逝,甚至在身为李元空的时候,还曾亲手撕破过如此安宁幸福的画卷,可这世上的人间炼狱已经足够多,无须再添一座。
应如是闭上眼,攥紧的五指陡然发力,白纸黑字便无声无息地碎为齑粉。
入夜,景州城内有万家灯火,白眉山上却是一片冷寂。
卧云山庄上下封锁严密,本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,奈何内鬼难防,外围的岗哨刚一换班,应如是就发现了一道破绽,心知是裴霁留下的,周遭眼线也被不见人影的内应暂时调离,遂悄然潜入。
惨白烛光下,庄园建筑的轮廓在夜幕中若隐若现,石雕的兽纹无端多出几分狞恶之色,便连往常静谧无奇的后山也在残月照下变得尤为阴森,几点寒芒闪烁不定,是夏夜山间的零星萤光,却更像是徘徊的鬼火。
应如是远远见到一抹熟悉身影立在山脚下,他放重脚步,走上前去,随口问道:“等了多久?”
“你再不来,我就当你死了。”裴霁没好气地道,“耽搁这么久,有何发现?”
为免打草惊蛇,他没有提灯,好在应如是早已摸清裴霁的脾性,便道:“看来你收获颇丰。”
裴霁点头,面色不快地道:“你先回我的话。”
应如是将封好的书信交给他,道:“此处昏黑,回去再看,先说最为重要的几点,一是那些铁针确为王秀英的独门暗器‘落地生花’,二是我知道了火宅内的帮凶如何在接手尸体后将之移入静安堂,并说服了十九帮忙找出内应。”
裴霁接信的手一顿,他抬头看向应如是,后者也不卖关子,将自己探查的过程扼要道来,只隐去了怀疑十九身世的部分细节。
“凶手杀死任天祈后,将其尸体藏入货箱,通过车队送抵火宅,那边的内应混在卸货人当中,接手后立即赶往十九的居所,取其屋后捷径通向静安堂,再原路折返。”说到这里,应如是冷下了脸,“想要避开十九不难,难在那间屋里还有我,若非运气好,就是料准我当时会尾随十九离开,这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。”
纵观火宅上下,知道他住在那里的人不多,胆敢确定他会紧盯十九的人更少。
裴霁会意道:“除却十九本人,剩下的是水夫人、程素商跟老总管,前两个身在卧云山庄,值得你怀疑的人就只有那一个。”
“可他已经年迈体衰,搬不动僵硬死沉的尸身,又要负责清点货物,即便能够设法脱身,也不可离人耳目太久。”应如是抬眼看他,“谁说帮凶只有一人?”
在那人多眼杂的地方,衙门的人搜查盘问了大半天,竟然没有揪出一个证据确凿的可疑对象,这本就是最大的问题。
“此外,静安堂里间那些无名灵位,恐怕与苍山大战有关。”应如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,“七月十八是什么日子,你总不会忘吧。”
这话一出,裴霁脸色骤变,他再也笑不出来,眼中怒意几欲燃火!
“你先前说过,任何人行事都有动机,也可据此倒推行事其人……到了这一步,我认为凶手就是那个鬼面人,他恐怕已经在此蛰伏了许多年。”
应如是所想亦然,任天祈虽死于今日,针对他的杀网却是早已布设好了,即使两人见识过无数阴谋诡计,此刻也不由得心生寒意。
至此,游离不定的线索终于相连起来,应如是盯着裴霁变幻不定的神情,又拿出那根铁针,沉声道:“这件暗器,还有那块白虎玉佩,是时候给水夫人看一眼了,她跟了任天祈三十年,不可能一无所知。”
裴霁无言颔首,待他压下了胸中翻涌的怒火,这才移步走向山道,不无得意地道:“我尚且不知究竟是谁杀了任天祈,却已解开了凶手布下的疑阵!
应如是微一挑眉,从善如流地跟了上去,不多时就到了岔路口,以为是要继续往上,哪知前头带路的裴霁错步一转,带他走进了荒草掩映的小径。
一手扶起断折草杆,应如是借着稀疏月光看到了几点发暗血迹,伴随腥臭味。
第八十一章
这条荒草小径说长不长,说短也不短。
裴霁大步踏前,途中未有半句废话,应如是跟在后面,脚下是羊肠土路,两侧杂草生得紧簇,几欲迷人眼,只能拨草而行,是以很快察觉不对,这一路走来,少说有几十根断草的朝向与他们前进的方向截然相反,倘为风吹,不当如此。
少顷,但闻一股腥风扑面而来,伴有蝇虫振翅的嗡鸣声,应如是抬眼望去,只见一棵大树屹立在前,枝多叶少,在这浓重夜色里犹如张开利爪的巨大鬼魅。
裴霁拍落了身上草屑,用眼神示意他趋前细看,应如是也不迟疑,抬步走到大树下,聚集在那儿的大片蝇虫受惊乱飞,被他拂袖挥开,一滩发黑的血迹便在树下显露了出来。
“血泊……这里就是任天祈遇害的地方?”应如是回身看向裴霁,见他颔首,又转头打量起周遭环境来。
这一带木多成林,不远处有一条蜿蜒向上的山道,地势较这边稍高,一般人上下来回,不该走到这里,而在血泊附近未见拖拽和爬行的痕迹,说明任天祈很有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引或追过来的。
裴霁从后方走来旁边,抬脚踩住一根枯木,大致说了率人搜山和发现血泊的过程,复又指着大树根部和血泊中央,道:“那地上有道凹痕,乃是利器形成的。”
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颗夜明珠抛过去,此物虽有光华,但不比火焰灼眼,用在这夜下林间最为合适不过,应如是也不与他客气,俯身借光查看起来,先记下了线状血迹的位置,再以指丈量出血泊里的凹痕长宽,脸色突兀一沉,随即摊开了左手,掌心朝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