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去兮(170)
裴霁毫不留情地道:“因为他要报仇,因为你丈夫在十年前杀害了他的师父!”
水夫人一愣,猛地站了起来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厉声道:“你胡说!我夫君这些年来行事光明磊落,待人宽厚,王前辈还是他的长辈,何况我一直陪……”
“任天祈挟恩图报,以屠戮赵家满门换姜瑗委身相侍,乃至生下了十九,你此前可知?”裴霁打断她,勾唇弯目,满是讥嘲,“静安堂里那些无名灵位,你清楚它们的主人是谁吗?你夫君用亡妻留下的暗器在荒宅密室里布置陷阱,只为暗算一个早晚会凭着白虎玉佩找上他的人,你又是否知情?本官初来山庄,他表面上不假辞色,暗中邀约密谈,若非出了命案,你也不知道吧?”
水夫人喉头一堵,温柔的脸庞竟有些扭曲,嘴唇张合几下,发不出声音。
“鬼面人的左胸口上方有五道圆形伤疤,你既然认得‘落地生花’,也该见过这样的疤痕吧。”裴霁从怀里摸出白虎玉佩和几根生锈铁针,一并推到她面前,“水夫人,以你的聪明才智,不必谁来指点迷津,你只是不敢置信。”
不敢信身边人变作画皮鬼,不敢信一腔真心换得满口谎言,不敢信这二三十年岁月……原来是幻梦一场。
七年师徒,二十三年夫妻,水月桐对任天祈的钦慕胜过爱恋,若非十九的身世揭晓在先,她是断然不会相信这番话,而今却只能怔怔地看着他。
应如是合十道:“水夫人,无论你信或不信,鬼面人确为陈秋,其已身份败露,罗网也将收紧,蝼蚁惜生,何况人乎?此番若抓不住他,这辈子也许就再无缉凶结案的机会了。”
水夫人瘫坐回椅子里,像是龟裂的土地猝然被雨水浇成了烂泥。
应如是近前数步,上身微倾,注视着她不住颤动的双眼,道:“隐忍十年,临渊履冰,纵使亲手杀了任庄主,所得也不过一时痛快,陈秋设计李帮主在先,暗算裴大人在后,当中任何一环失控,都将一发而不可收,足见其所图不仅是几条性命!水夫人,万事不仅有因有果,还得有舍有得,你是想为任庄主报仇雪恨,还是要保住卧云山庄的基业?”
屋里霎时静如坟茔,连裴霁也屏住了呼吸,水夫人紧攥双手,一枚指甲无声断了,血淋淋地嵌在肉里,十指连心痛,她的神情却一点点平静了下来。
片刻之后,她慢慢坐直了身躯,扬声道:“素商,带十九过来。”
第一百一十九章
程素商一直守在外面,听到这句吩咐,她不敢耽搁半刻,转身去了东厢房,很快将十九带来,甫一进入,便察觉气氛凝重,连忙按剑在水夫人身畔站定。
应如是见十九不敢抬头,悄然给裴霁递了个眼色,待其敛息落座,那股冰封般的寒意随之消解,十九暗暗松了口气,蹑手蹑脚地坐下了。
桌上没有茶点,只一盏将熄的灯,水夫人亲手为它换了芯,忽而道:“十九打小就不是巧舌如簧的孩子,昨日那些话都是居士你教他说的吧。”
闻言,十九浑身一颤,脸上也发起烧来,应如是却不觉窘迫,坦言道:“虚岁十八了,早已不是无知稚子,只要认清事实,该如何说明道理,他还是知道的。”
“但在外子眼里,他还是当年那个小儿。”水夫人轻扯唇角,“因此,外子不会越过妾身,将重要之物交给他保管,何况此物会引人觊觎,平白招来危险。”
应如是这次没有否认,赔罪道:“确是在下的主意,还望莫怪。”
“事急从权,居士以此揪出了李义这个帮凶,妾身道谢不及,怎敢怪罪?”水夫人话锋一转,“不过,妾身知道十九说了谎,非是抓住李义之后。”
话音落下,裴霁的目光已如利刃般刺了过来,水夫人接着道:“再过两年,十九就该行冠礼了,他是我们夫妇看着长大,妾身本欲送他一个医馆,外子却言他不愿自立门户,遂与妾身商量,让他磨练几年,再提拔总管事,将来继承火宅。”
有些事,水夫人并非没有察觉端倪,只是不曾细究,如今一一回想,其实有不少蛛丝马迹被当时的她忽略过去了。此言一出,不仅十九呆若木鸡,程素商也惊呼道:“这怎么行?火宅是师父和师娘您的心血,哪能……”
她突然语塞,正因是心血,才不能轻易交给外人,十九正是任天祈的亲骨肉。
“我、我不能……”十九慌张地望着她,“夫人,我不敢想……我不配的!”
“长者赐,不敢辞。你要辜负生父的遗愿么?”水夫人语气淡淡,听不出喜怒来,“你要学的还有许多,火宅交到你手里,至少是三五年后的事情,不过……有些东西可以给你了。”
话虽如此,她坐在原处一动不动,面色也冷若寒霜。裴霁正待出言,桌下的脚却被人轻轻一踢,只得剜了应如是一眼,后者浑不在意这记眼刀子,他将所有线索在心间揉碎重组,一个念头随之升起,轻声道:“莫非与苍山旧事有关?”
水夫人反问道:“你们可知火宅到底是什么地方?”
大多数人只当火宅是个慈善堂,却不想安富恤贫息息相关,落魄者众则易生事端,任氏火宅有卧云山庄为靠山,官吏不敢盘剥,地痞不敢闹事,凡是有点成算的富户,无论出于真心假意,莫不想方设法与之拉拢关系,赚了些许善名,又可在白衣太岁的荫庇下放手做事,表里相济,利害相连,火宅方得延续至今。
“慈善做得好了,是一门名利双收的生意。”她用一种近乎凉薄的语气道,“做生意的,都有一个起家攒底、入不敷出的过程,外人那时不敢下场,除非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