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去兮(180)
应如是并指抵在唇前,水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,屏住呼吸听他一字一顿地道:“只要夫人信守承诺,既定的事实就无可更改。”
水夫人深深地看了他许久,忽而道:“簿册已经毁了。”
应如是笑了,合十道:“那在下就该告辞了。”
说罢,他当真起身走向窗口,又忽然停步,侧头对水夫人道:“任庄主的尸身藏在徐记药铺里。”
水夫人心中一震,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,脸上闪过一抹狠戾,颔首道:“妾身会好好处置,不会留下后患,也不会惹人怀疑。”
她的手段如何,应如是已见识过了,当下不再多言,直到抬手扶上窗框,才听身后之人温声道:“居士,天色将晚,恐有风雨来袭,行路艰难,请多珍重。”
话音落下,久久没有回声,水夫人转身看去,窗前已空无一人。
不多时,桌上的油灯再次燃起,地上还多了个火盆,水夫人跪坐下来,将两本簿册摊开,随手撕得散碎,一点点投入盆中,烧成灰烬!
火灰迎风飞舞,好在院中无人,门也关得严实。
屋顶上,应如是双手抵在脑后,仰面看天,一缕青烟沿着这边窗口飘出,余温尚存的纸灰打着旋儿随风而上,飞过他眼前,落入不知处。
第一百二十六章
远山落日无情,林中蝉声催急,不多时,当空暮云低垂,四角天光亮如白昼。
今夜当有一场瓢泼大雨。
离开主院后,应如是倚仗轻功自后方峭壁腾挪而下,沿着涧道穿过野林,凭记忆来到弟子院附近,此间大多数人都去了风云堂跪灵,只有寥寥几名弟子留守,一看天色不对,连忙收衣纳物,不时说上几句话聊作排遣。
应如是藏身在屋脊后方,听后院里的两个女弟子说话,其中一人从晾衣绳上扯下件藕荷色的外衫,发现一道破口,奇道:“这是黄师姐的吧?”
旁边的凑过来看了眼,道:“是,当日门前械斗,我被人从侧面偷袭,幸得黄师姐出手相助,连累她中了一刀,好在伤口浅,可惜了一件新衣。”
说着便要接过衣衫,准备拿回去补好,却听对方道:“黄师姐今日请辞了。”
起先说话的那人一怔,追问道:“怎么回事?昨夜不还好好的?”
“我是听管家说的,早上那事刚过,黄师姐就收拾包袱下山去了,也不知为了什么,但是……”话语一顿,她向周遭张望几眼,压低了声音,“师父不在了,将来不知怎样,她或许是早做打算呢。”
“这——说起来,程师姐也不见了,灵堂那边刚派人来找她……”
交谈声越来越小,等她们抱着衣篓进了屋,应如是直起身来,轻叹了一口气。
陈秋能以程素商的身份在卧云山庄内蛰伏多年,不只受了水夫人的包庇,当晚为其搜身的女弟子也该是知情人,但如陈秋被擒时所言,对方已经先行逃走了。
分明扑了个空,应如是却舒展眉头,趁无人注意这里,如落叶般凭风掠起,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。
结案的消息一早传到了刘知府耳中,从大营借调来的兵马也陆续撤离,景州城上下如蒙大赦,可百姓们经历了这一遭,尚不能安下心来,街上仍是冷冷清清,等到明日丧讯传出,惊恐织就的阴云还将继续笼罩这里。
应如是赶在下钥前进了城,熟门熟路地来到火宅,十九尚未回归,其余四名管事软硬皆施,勉强压住了惶恐不已的众人,宅院各处也挂起了白幡黑账。
他没有惊动任何人,悄然跟在了管事们附近,火宅里接连出了几次大变故,老总管还是帮凶之一,幸好水夫人派了弟子过来传话表态,言明一切照旧,还会指派新总管,这才让他们吃了颗定心丸。
四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,多是火宅里亟待收拾的烂摊子,应如是在旁听着,倒是从中获得了一些有用的情报,譬如分发麻布时发现少了几个人,平日里瞧着安分老实,不想树倒猢狲散,竟没人留意到他们是何时走的,又一人猜测他们常听老总管吩咐做事,这下走得匆忙,若非怕受牵连,就是心里有鬼。
听到这里,应如是暗自摇头,山庄里有仓促辞行的弟子,火宅内亦有不告而别之人,哪有恁多赶巧,不过是风紧扯呼。
然而,人去不足一日,若是加紧搜查,命轻骑沿途追赶,未尝不能捉回他们。
这个念头在心中盘旋了片刻,又被应如是不动声色地按了下去,等管事们各自去做事,他从暗处走出来,回头看向静安堂废墟所在,眸光晦暗不明。
大队兵马虽已撤去,但这城里绷弦未松,徐康及其手下那班人还在暗中盯梢,难保不是欲擒故纵的把戏,故当下并非撤退的最好时机,这些人偏要冒险动身,一是出头椽子藏不住,二是担心滞留太久,裴霁会杀个回马枪。
换言之,在这景州城里,还有他们的人蛰伏未出。
任天祈已死,卧云山庄纵不至于日暮途穷,也难复从前光景,等到消息传开,不知会有多少江湖势力闻风而动,朝廷亦要对景州进行一番从上到下的整饬,起手洗牌,落子交锋,到了那个时候,就该这些暗桩伺机而动了。
夜枭卫办事一向是宁枉勿纵,换作裴霁在此,哪怕挖干池塘也要让漏网之鱼暴露无遗,四年前的李元空亦不例外,如今的应如是却狠不下心。
正当此时,屋顶上突兀传来雨水击打瓦片的声音,无数雨点旋即落入庭院,这场意料之中的风雨总算是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