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去兮(198)
“碧游镇外,北行百八十步,有一片乱坟岗。”严光叹了口气,“此岗古已有之,所埋多为各村的鳏寡孤独,或死于私刑者。”
西关县民风古旧,尤其在改朝换代那些年,几乎全凭乡老宗亲做主,一条人命比不得鸡鸭值钱,死了便草草埋葬。及至严光到任,大力整顿吏治和法治,勉强刹住了这股歪风,从前掩埋的尸骨却不能挖出来,未料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。
裴霁听罢,冷笑道:“既是信了他们的鬼话,想来无人再敢往那儿去了。”
严光道:“不单是老百姓,连衙役也不愿去触霉头,再加上每天走街驱邪,各家不得出入,只得半日生产劳作,下官本欲带人往镇外搜找线索,这下难办了。”
然而,世上总有不信邪的人,比如县衙里同死者打交道的仵作老吴,他怀疑这帮江湖骗子借鬼神之说阻挠刑案调查,背着人去了趟乱坟岗,发现一片新翻过的泥土,从底下挖出一具被麻布包裹住的男尸。
“乱坟岗里有尸体,本不该大惊小怪,但下官早已禁止各村私埋尸首,近几年入土的死者莫不经仵作检验后记录在册。”严光的神情变得凝重,“上回允准乡人埋尸入岗,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,那具尸体还未浮肿,身亡不会超过三天。”
此外,死者被人开膛破肚,脏器尽被掏空,周遭却少有血污,更不见可疑脚印,且身上不着寸缕,好在面目可辨,但也跟镇上失踪之人不相符。为免引起百姓恐慌,严光只得将尸体秘密带回了衙门,临摹画像,走访市井,奈何全无线索。
裴霁不由想到了任天祈之死,脸色立时一沉,道:“身死日短,又非本地人,世上岂有凭空飞来的尸体?其生前必在附近,只是未曾露面,不为尔等所知。”
如是人口掠卖行当,定要辗转异地再销货,可对于人牙子来说,死人不如活人值钱,粗手粗脚的成年男子亦非佳货,便是处置逃奴,手段这般狠辣也属少见。
手指轻点刀柄,裴霁的眸光也明暗不定,提醒道:“殓房里有七具尸体。”
严光脸一苦,愤然道:“打那以后,每隔几日就有尸体出现在镇子周边,都是身份不明的青壮男女,死状一般无二,下官曾命人盯梢,一无所获,甚至……”
幕后黑手显然发现了衙门的动作,非但没有畏惧,反而愈显猖狂,到了前几日,新的尸体已漂到了下河村去,虽是极力压住了风声,但他知道纸包不住火,已做好了上报案情的准备,不想翌日一早,仵作老吴刚打开殓房的门,一具女尸就直挺挺地倒在了他身上,猝不及防之下,伸出的手探进那洞开的肚腹里。
“……殓房是老吴负责的,他被吓破了胆,再无人敢去看守了。”说起这件事,严光的眼中难掩恨火,“鬼神不会耍弄这样的手段,这一定是人为!”
裴霁昨夜偷听严光与书吏谈话,还道那仵作胆小无用,不想其中另有隐情。
言至于此,他们也回到衙署,昨夜又添了五具尸体,小小一间殓房当然容不下,便在外面支了个红伞棚,抬来木桌停放死者。
院中还残留着昨夜打斗的痕迹,奈何几个时辰过去,不少人来来往往,地上多是杂乱脚印,再要找出这五个怪人生前的行迹,已是无法。
不急去看他们的死状,裴霁抬步走进殓房,脸色阴沉无比,屋里虽加了冰盆,腐臭味仍然难受,若非事情紧急,应如是又不在,真不愿来受这活罪。
戴上肠衣手套,裴霁看向那具最晚被发现的女尸,好歹被应如是手把手教过几回,他判断此女死了三天左右,身体微微浮肿,少量颜色浅淡的血水自口鼻中流出,再触摸胸腹切口,捏动四肢关节,双眉蓦地皱起。
在旁打下手的严光正提心吊胆,冷不丁听见他道:“这些人是被活剖的。”
严光一愣,随即遍体生寒,裴霁接着道:“女尸肤白眼凹,身无紫斑,死前有过大量失血,视其颈腕,不见纵伤,肢体也无挣扎撕裂的痕迹,只能是在动弹不得时被被人活生生的开膛破肚。”
门外青天白日,更有一道阳光照射进来,严光却浑身发抖,颤声道:“其、其余六具尸体,原也跟她一样,难道都是……什、什么人这样丧尽天良?”
裴霁没搭理他,疾步出了殓房,一把揭开盖尸布,事发不过五个时辰,衙门暂时顾不上检验尸首,是以这五人的模样与昨夜所见相差不大。
待严光追出门外,裴霁已除去了这五人的衣物,断首那个不必多说,剩下四人的致命伤都在顶门,又曾生受三尸真气的正面冲撞,身上多有焦痕,其中两人手指被斩……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伤痕,那番激斗的细节便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重现。
想起裴霁先前所言,严光面色几变,忍不住问道:“裴指挥使,这五人究竟是何来历?你又为何非杀他们不可?”
“本官只杀了掉脑袋的那个,其余四人都是盖顶自戕。”裴霁瞥他一眼,将昨晚遇袭的始末大致说了遍,“胆敢伏击本官,千刀万剐也不为过,怎配留全尸!”
第一百四十三章
这话端的狠辣,严光却是信了,他喃喃道:“事败自戕,莫非是死士?”
裴霁扬唇道:“是也不是,一般的死士可做不到这般——”
话未尽,他猛地拔刀出鞘,在严光的惊呼声里向下斩去,却听一声沉闷怪响,犹如钝斧劈木,刀锋仅在灰扑扑的皮肤上留下道浅伤,破开的皮肉里无甚血色。
道一声“果然如此”,裴霁抽刀划往桌角,木块立断,险些砸到严光的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