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去兮(218)
他罪行累累,律法人情皆不容,无疑是个死不足惜之徒,但在此刻,应如是竟觉悲哀,伸手从其衣内找到钥匙,轻而薄的一把,落在手里却沉若顽石。
那点护持心脉的真气耗尽,有血从严光口角慢慢流出,他还在笑,将头扭了回去,迎着从枝叶缝隙间洒下来的明媚天光,道:“走吧,让我晒会儿太阳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不再开口,应如是默然一阵,当真扶着尚未苏醒的裴霁站起身来,艰难地向林间小道走去。
明日高悬,乾坤朗朗,可在这人世间,还有多少魑魅魍魉徘徊不去?
应如是不得而知,他踏在这条坎坷曲折的路上,连身影都快要被草丛淹没,脚下使不上力,好几次险些摔倒。
但他没有回头。
正似这世上的许多事,一旦做下决断,从来不容人后悔。
第一百五十九章
小道蜿蜒向东,行过百五十步,草木渐疏,一片被太阳晒得发干的滩涂映入眼帘,桥边立有石碑,惨白碑面,朱红斑驳。
应如是心系裴霁伤情,一路不敢停歇,见得这方石碑,便知身在何地,当下松了口气,让裴霁靠着树根缓缓坐下,膝下骤软,险些跪倒,眼前阵阵发黑。
裴霁身上的鸣镝早在泅水时遗失了,应如是缓过一口气,找了些枯枝干柴,就地钻木取火,再用石块稍作堆垒,青烟悠悠飘升,他坐在裴霁身边,右手始终不离对方左腕,探知脉搏紊乱,渡去的真气有如泥牛入海,瞬息湮没。
应如是不曾练过《三尸经》,但天下武学相融互通,常言道“过刚易折,物极则反”,裴霁对《三尸经》的修炼显然出了差错,宿弊深种心脉,从前受他功力压制,而今隐患猛发,便似倒海倾山,来势汹汹。
手边缺医少药,应如是自身也难保,勉强护住裴霁心脉,阖目等待救援,好在先行脱身的夜枭卫诸人正于附近搜索,看到青烟升高,当即寻觅过来。
墓中险恶,十三名夜枭卫下去,只得九人回转,还是那名妇人领头,她伤势不轻,刀也卷了刃,正为裴霁的安危着急上火,见他们二人脱困,这才放下心来。
裴霁双目紧闭,分明昏迷多时,思及他当时中招发狂,若非应如是挡住门口,这帮人怕已成为刀下亡魂,铁石心肠如夜枭卫,也不免对应如是生出感激之意。
妇人疾步趋前,抱拳拜谢,应如是却道:“明心堂那边可清理好了?他伤情不妙,须得尽快医治,这里可有信得过的大夫?”
事发紧急,人手短缺,料是来不及的,见妇人神色微变,应如是略一皱眉,沉声道:“命人先行过去做好准备,我们随后就到,片刻耽搁不得!”
他面容苍白,说话却似斩钉截铁,周遭几人莫不呼吸一滞,当前的妇人更是心头大震,未及发出半分质疑,先一步听命行事,回神后背脊发寒。
裴霁的手还死死握在刀柄上,三尸真气蠢蠢欲动,若有生人近身,即便昏沉不醒,也要出刀杀人,应如是拦下两名夜枭卫,亲自将他搀扶起来,向镇门而去。
那妇人搭手不得,只好让人在前开路,取出伤药递给应如是,他服下一丸,胸腔闷痛稍缓,忽听她小心翼翼地道:“卑下武四娘,不知尊驾怎么称呼?”
“免贵姓应。”应如是目不斜视,仿佛没听出隐含的试探。
武四娘不禁有些失望,先前在古墓里,她便觉此人面善,偏生想不起来,方才听其发号施令,冷静强硬,恍惚下忆起多年前的片面之缘。
五年前,武四娘初入夜枭卫,赶上一次紧要任务,却遭内鬼出卖,同伴死伤惨重,她将情报用药水刺在腿上,舍得一身剐才爬回据点,被带去拜见连夜赶来的夜枭卫指挥使李元空及副使裴霁。
武四娘伤热发炎,强撑着跪在院里,本不该抬头,怎料他们一言不和便冷嘲热讽起来,她听在耳朵里,倒也跟寻常的弟兄无甚区别,而后李元空拾级而下,在她身躯将倾时扶了一把,裴霁虽有不耐,但也唤来医者,保住她这条腿。
之后不久,她被派去后宫护卫,没了再见二人的机会,直到李元空叛逃的消息传回来,京中同僚都入狱待审,武四娘坐在牢房角落,听说裴霁忙着打压发落李元空的一干亲信,想起那两个针锋相对又并肩同行的年轻人,说不清心中滋味。
或许正因她不信李元空会畏罪叛逃,也不信裴霁会罔顾情义,才会有所妄想。
武四娘自嘲一笑,大步向前,错过了应如是脸上那抹稍纵即逝的怀念之色。
午后下墓,这会儿日头已西,光影明灭,恰似应如是的心境,说什么往事如水、过眼云烟,世间有的是山重水复与画地为牢,而他上不得岸,也回不得头。
一行人很快入镇,县衙吏役尚不知严光的死讯,又为客栈风波后怕不已,整日都在街巷间巡逻,镇民们唯恐祸事缠身,纷纷关门闭户,倒是省去了麻烦。
来到明心堂外,武四娘上前推门,应如是扶着裴霁踏入其中,大堂略显杂乱,但无不祥血光,又见一人掀帘而出,正是脱去伪装的陆归荑。
夜枭卫办事只问结果不讲规矩,若无陆归荑在,明心堂的人难逃大劫,目下只是被关起来严加看守,听候审问发落,她又带人把这里搜了一遍,除了后院井下密道,别处并无机关,料想此间常有人出入来往,布置重重,徒增嫌疑。
她的脖颈上缠着纱布,口里还咬着一截,正要包扎手腕,听得大门处传来动静,掀开布帘一看,竟是应如是他们脱险而归,连忙迎上前来,未及开口,便听应如是道:“楼下可有干净的房间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