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去兮(248)
破天荒地,他对她微微一笑,颔首道:“好,那就拜托你了。”
手掌在女巫肩上轻拍而过,一张揉皱的纸条徐徐飘落,浸透鲜血,碾于足下。
不知僧让他们在天亮前回去,时间已经所剩无几。
山风忽起又止,亭中灯火将熄,遥远的天际渐渐浮现灰白,只是穹空黑沉,云层犹如滚滚败絮,光线晦暗,纵是无雨也不晴。
不知僧入定般坐在亭中,陆续有人前来禀报消息,经过彻夜围杀,这些护生剑逆党死伤近半,生擒几人,余下的遁入山林,已在四方设卡拦截,正加紧搜捕。
岳怜青僵坐在旁,脸色惨白,眼睛干涩,恨不能化为厉鬼索了他们的命去,可他一动也不能动,直到夜色将尽,有风从下方吹来,挟着新鲜的血腥味。
离开时还算整洁的女巫,此刻身上多处染血,双手各执一铃,见了不知僧便单膝跪下,十道黑袍人影紧随其后,铃声悠悠响起,他们便分作两股,立于左右。
不知僧微微睁眼,只睨了她一眼,便抬头望向更远处,应如是翻身下马,脚步有些踉跄,右手拎着无咎刀,左手翻掌向上,托有一个鼓起的包袱,是用他的外衣裹成,浓烈刺眼的猩红将布料染红了大片,兀自有血自指缝间淋漓滴下。
他行动略慢,却是没有停顿地朝这边走来,待到亭前,竟被石阶绊了下,虽是及时稳住,但小腿重重磕在坚硬的石头上,震落额上冷汗,手上包袱纹丝未颤。
不知僧的面上亦有几分不忍,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何不放下?”
应如是恍若未闻,径直入亭站定,收刀于侧,双手将那血腥浓郁的包袱呈向不知僧,这才淡淡地道:“他怕脏。”
这三个字乍听有些莫名,但熟悉裴霁的人莫不清楚他这个毛病,岳怜青瞪大双眼,心跳与呼吸几乎同时停了,但见不知僧伸出手去,将那布料一掀,人头的面目便露了出来,脸部只有少许没擦干净的血污,五官清晰可辨,眼底犹有血丝。
再看颈部断口,平整光滑,不仅是一刀枭首,还没有垂死挣扎。
不知僧收回了手,问道:“你是如何杀他的?”
“我杀不了他。”应如是摇了摇头,仿佛半个自己也跟着死去了,“凭我的功力,抵挡不了三尸真气,但他是强弩之末,我只要守住险关,死的就是他了。”
他的语气很轻,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神色,偏就是这般平和的模样,让岳怜青恨之入骨,不知僧望着得意弟子那张冷如寒冰的脸,也有几分怅然。
上了年纪的人时常陷入回忆,便是绝顶高手也不能免俗,他想到那年将裴霁安排给李元空做副手,彼时两人都还年少气盛,一个直言拒绝,一个无声摇头,各自藏在背后的那只手还在较劲,而这些小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。
当年没有松手,而今却已背道而驰,好在人死万事空,放不下的也终将释怀。
不知僧向女巫微一颔首,后者上前捧走这颗头颅,封入装有石灰的匣子里,见得铜锁扣上,这才收回目光,道:“东西呢?”
无咎刀立于应如是身畔,他从腰后取下一支四寸长的小剑,刃已生锈,鞘还如新,可见二者已分开了不短岁月,收在一起倒还严丝合缝。
护生剑在总阁留了四年,剑鞘却不知去向,目下凶器归鞘,悬案终了。
不知僧接过护生剑,许是案子压了太久,亦或是刺客的身份和下场令人唏嘘,他的面上并无多少喜色,打量一阵便还给应如是,道:“此剑还有大用,收着吧。”
应如是点头,将小剑别回腰后,肃然道:“另有一件事,请师父拿捏决断。”
风愈大,任是天色渐亮,不知僧也伸手护了下灯火,开口道:“与破障有关?”
听得这一问,应如是便知他心里有数,垂目道:“是,裴霁因三尸真气反噬而毙,死前饱受内毒折磨,弟子实有不忍,为其缓过气息,套得几句话来。”
大弟子的性情惯是如此,若能做到视若无睹,不知僧才要起疑。
破障乃修炼《三尸经》至关重要的一环,他屏息凝神,沉声道:“你说。”
“恕弟子直言,恐怕您过不了这一关。”应如是抬头凝视不知僧,“因为裴霁献给您的秘籍经过连丹书逆写篡改,一旦冲击瓶颈,经脉颠倒,走火入魔。”
饶是不知僧已有料想,闻言也不由变色,他转头看向岳怜青,后者听了这话,心里就“咯噔”一声,再要掩饰慌乱神情,已是不及。
见他这般反应,不知僧顿时心下了然,他静坐不动,似有成千上万的冤魂在体内复生,随着气血运行钻向四肢百骸,疯狂地撕咬骨肉脏器,欲将他活活吃空。
一个门派的灭绝,一个人的终生,只为这一场迟来的复仇。
岳怜青没能看清不知僧如何出手,却听见了劲风迎头劈下之声,他用尽全力瞪着双眼,哪怕人头落地,也要死死盯住仇敌。
千钧一发之际,红白斑驳的大袖在眼前展开,应如是抬手接下这破颅一掌,身子往后疾退,撞上亭柱方止,可见他耗力太多,体内真气已所剩无几了。
不知僧没有抢出第二掌,他在这一晚又老去了不少,此时皱起白眉,更显枯皱沧桑,应如是抬袖拭去余血,道:“破障之所以变为死关,根由还在功法逆练上,虽是麻烦至极,但有了防备,为时未晚,并非无法挽回。”
他只说到这里,不知僧心下已明,正所谓“全则必缺,极则必反”,《三尸经》因其身玄奇之性,本就有些离经叛道,顺练和历练实无天差地别,关键在于他用逆行真气去破顺关壁障,当然是自寻死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