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去兮(250)
下方厮杀正烈,上头竟风平浪静,可这平静太过诡异,比坟茔还要死气沉沉。
破障虽不容分心,但不知僧有应如是护持要害,也就留了一分心神在外,背后劲风突起,他已睁开双眼,强行压下体内疾涌的真气,右腕一翻,好似背后生目,劈掌打向陆归荑,彼时她未及抽身,若被掌力打中,势必筋断骨折而死。
可她既然下得地去,便是不知僧那一掌落了空。
仿佛流星赶月,又如白虹贯日,有利剑自不知僧身前左侧刺来,分明未带杀气,却是直取丹田,抢得这稍纵即逝的破绽,“扑哧”一声,血花立现!
下丹田是关元穴所在,既为藏精之所,又是命关要害,这一剑蓄势已久,纵深及柄,不偏不倚,连内腑也被剑刃刺断。
与此同时,不知僧体内真气失控,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,应如是与裴霁恶斗一场,内伤已重,强自支撑,被这劲力冲得经脉剧震,本应摔出翠微亭,却见他咬紧牙关,死死攥住那只枯皱的手臂,任由三尸邪毒入体。
寒热加身,焚身冻骨之痛,果真教人生不如死,应如是颤颤抬头,对上不知僧的双眼,嘴唇翕动几下,艰难地道出“师父”二字。
气息渐弱,神思涣散,应如是眼中光影明灭,往事如走马灯般一一重现——
“做我的弟子,岂能无名无姓?师徒如父子,你随为师俗家姓李,至于名……元即本性,万事皆空,就叫‘元空’,如何?”
“你的心不静,放不下诸多烦恼,便该收了念想,莫往苦处看!”
“错了!又错了!痴儿啊……”
历历在目,声声过耳,应如是喉口一甜,鲜血喷在衣上,忽被一只枯皱发颤的手揪住衣襟,只见不知僧那双精光内蕴的眼变得浑浊,像一盏将熄的灯。
面上不无惊怒之色,但他已经衰老,在破障关头遭到重创,生命随着鲜血和真气一并无情流逝,这个让无数人畏惧憎恨的老怪物,终于……要死了。
四目相对,谁也难料不知僧在弥留之际看出了什么,反扣脉门的左手一点点松开,他半阖着眼,长长叹出一口气,道:“痴儿啊……”
抓住前襟的手掌蓦地吐劲,亭内悬钟为疾风所撼,长鸣不绝,应如是便在这钟声里如断线风筝般飞出翠微亭,滚下石阶,手中小剑亦从不知僧的腹部生生拔出,鲜血喷涌如泉,溅落满身。
陆归荑失声惊呼:“应居士——”
应如是听不见她的呼唤,他已经没了力气,也分不出心神,缓慢地以手攀上石阶,他望向亭中,看见不知僧还坐在原处,血染胸腹,垂首敛目。
执迷不悟,苦海沉沦;因缘会遇,果报自受。
经年不破之心魔,终于此日了结。
四面杀声渐近,天如坟茔地若棺,翠微亭直似墓碑一般立在那里。
人生有七尺之形,死为一棺之土……合该如此收场才对。
“师父……”他微微睁开眼,泪水混着血流过脸颊,声如蚊讷,不得应答。
陆归荑欲赶来相救,却为刀剑所阻,就在大风四起之际,有人纵马疾奔,衣衫被拂得猎猎作响,他迎风张口,呼出满腔未平之气,厉声喊道:“应如是——”
支在石阶上的手软垂而倒,掌中旧剑没入尘埃,一行血线淌过“护生”二字,覆去陈年锈迹,宛如新刻,锋芒毕露。
第一百八十二章
南燕,顺元四年,五月廿二。
夜枭卫指挥使裴霁追查护生剑逆党疑踪,深入西陲之地,于碧游镇内擒获一清宫后人岳怜青,即日押往开平。
也正是这一月之间,夜枭卫中部四大据点先后遇袭,武林中亦发数起灭门惨案,血印直指护生剑,掀起轩然大波,争议四起。
不知僧假托闭关破障,昧地瞒天,率心腹部众出京南下,以备接应。
六月初四,裴霁解人犯抵苍山,逆党诸人设卡拦截,未料黄雀在后,罗网已成,东、南两麓杀声震天,碧血满地,烟火鸣镝彻夜未歇。
翌日破晓,翠微亭主人以护生剑杀不知僧,悬钟十响,终其罪业。左右欲斩其首,为伏出鬼怪所阻,逆党馀人遂复返相救,裴霁抵亭,追尘不及。
由此,护生剑悬案真相大白,诬罔之言不攻自破,各路不平之士揭竿而起。
朝野震动,帝闻噩耗,悲极恨甚,命各州府严查叛逆,官吏借故欺压百姓,横行搜刮,中饱私囊以欺上听,怨声载道,义军愤然而起,是年天下动荡。
同年,南方水患赈济无力,东海贼寇劫掠袭民,开平城内依旧歌舞升平。
及至腊月十一,开平初雪,帝崩于天元宫。
……
裴霁端坐案后,将信纸移向炉中炭火,上面还温了一壶酒。
开平城虽在北方,但非高远苦寒之地,故风雪来迟,冬日并不难熬,往年到了这个时候,他会择一清净处练刀,而今却坐在房中休憩。
无咎刀置于背后的兵器架上,没到用它之时,裴霁从不多看一眼。
他临窗而坐,听着外面的簌簌雪声,案上还散落着十几封文书,有些关乎到朝政权位之争,有些则记录了各路义军近日来的动向,还有为数不少的蝇营狗苟之辈卷进了尸人买卖里,靠山崩塌,利害相冲,或忙于奔走,或互相攀咬……如此种种,便是对这帮人事物早已司空见惯的夜枭卫指挥使,也不免生厌。
然而,没了一座大山压在头上,日子总要比以前好过许多。
裴霁自有贪心,也会在某些事上感到知足,比如他以为自己会死于那间破庙,却又很快在地藏神像后睁开了眼睛,只觉一股精纯内力护住了心脉,极泉、灵台两穴留劲未散,分明是有人以指代针,照搬岳怜青的救急之法,死马当作活马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