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去兮(54)
陆归荑回过神来,张口想说什么,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。
她生于江湖九流,想的是金盆洗手,委实不愿做当今朝廷的鹰犬,但她有太多软肋,若要在裴霁的屠刀下保住散花楼和无忧巷,眼下没有别的路可走了。
陆归荑僵立了片刻,实在说不出话,只得向裴霁躬身行礼。
裴霁也没想到虞红英如此果断,倒是对她高看了一分,伸手扶起二人,笑着道:“散花楼既然在乐州扎了根,陆楼主就继续留于此间,平素行事一如往常即可,朝廷若有任务下达,自有专人与你联络。”
陆归荑点头不语,心中实无喜意,裴霁也不怕她翻出手掌心,转头问虞红英道:“你要离开散花楼,不如与本官到开平去。”
“裴大人如此抬举,妾身不胜荣幸,只是……”虞红英苦笑道,“我已非华年,又有痼疾,此番惊逢大变,身心俱损,假如有幸免于一死,余下年月不敢再逐名利,惟愿安宁。”
“若是本官不肯放你活着离开呢?”
“那就请裴大人赐妾身一死。”
陆归荑一惊,连忙看向裴霁,眼中满是哀求之意。
裴霁问道:“你欲往何处?”
“落叶归根,我本是容县人,离家多年,虽已人事全非,也想回去看一看。”
容县位于通州与江城之间,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县城,裴霁沉吟片刻,允了。
夜枭卫在乐州城内虽有部署,但无据点,这一趟收获不小,让他心情转好,既已将陆归荑收入麾下,裴霁决定暂且饶过虞红英,若有变数,日后动手也不迟。
应如是还在无忧巷里等着,想来这两姐妹也有话要说,裴霁很快就起身离开。
他走后,房间里静默了好一阵,几乎落针可闻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虞红英开口打破沉寂,道:“小妹,恭喜你了。”
陆归荑险些落下泪来,颤声道:“大姐,我……”
“莫哭,我知道这非你所愿,奈何别无选择。”虞红英将她揽入怀里,“玉娘所犯的是株连之罪,裴霁肯放我们一条生路已为不易,我心灰意冷,却将责任推卸给你,你怪我么?”
陆归荑连连摇头,她对柳玉娘有怨,但与大姐无关,散花楼本是虞红英的一生心血,而今被她夺了去,虽不是出于本意,仍觉愧疚。
“你也不必这样想。”虞红英幽幽道,“小妹,我执意离开这里,其实还有一个原因……”
陆归荑愣住,便听她继续道:“你没杀玉娘,玉娘的死却跟你有脱不开的干系,那一刻,我是恨你的。”
柳玉娘毕竟是虞红英看着长大的,她做了这些事,虞红英自然怒不可遏,但斯人已逝,短暂的怨憎终被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覆盖。
“我现在看你一眼,就会想到玉娘是怎么死的。”虞红英放开怀里浑身僵硬的人,轻声道,“可我也知道,这事怨不着你。”
陆归荑感到手脚冰凉,她性子直率,说不出违心之言,唯有沉默。
“生死祸福皆为天命,既然前途已定,你不必介怀,待我离开之后,也会好好想清楚,咱们姐妹未必没有再见之时。”
虞红英抬手拭去她眼角泪痕,见陆归荑点了头,话锋一转,道:“话说回来,当日我怒上心头,对幽草下了重手,事后虽有补救,只怕为时已晚,她还好么?”
第二十八章
梆子刚响三声,裴霁就赶回了无忧巷。
今日发生了太多变故,巷内遍地狼藉,众人收拾到这会儿也未收工,岳怜青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,裴霁推门而入时,便见应如是坐在桌旁,正用小铁铗夹着一枚银钩对光端详,手边的白瓷碟子里还有一小堆碎玉。
“这是被柳玉娘捏碎的那只耳环?”裴霁挑了下眉,“有何发现?”
应如是不答,向他讨要另一只耳环,到手之后也举到烛前详视,裴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索性拉开凳子坐下一起看,不一会儿,眉头微微皱起。
“看出什么来了?”应如是笑问。
裴霁从碟子里挑出几粒大点儿的碎玉,对着烛光看了一阵,脸顿时拉了下来,道:“成色和水头都不对。”
俗话说“外行看颜色,内行看水头”,越是晶莹剔透、水灵欲滴的翡翠品质越佳,翡翠行内还有“人养玉”的说法,长期与人接触的玉石颜色会变深,也会变得愈发莹润,先前他从应如是手里拿到那只从杨钊身上搜出来的耳环,便注意到翡翠颜色淡绿近百,水头亦不足,非但是中下品,而且很久没被人佩戴过了。
相比之下,白瓷碟中的这些玉虽然散碎不堪,但光泽水润,不难辨出是上等货色,在被捏碎前没长期失去人气温养。
“还有这里。”应如是捏着耳环银钩给他看,“你瞧这两枚钩子,样式一模一样,却是一新一旧。”
银饰若保养不当就容易变黑,年份越老越是如此,且纯度不同,色泽也有差异,目前完整的那只耳环银钩发暗,另一枚却色白微亮。
“由此可见,两只耳环实非一对。”
样式好仿制,其他的却难造假,怪不得柳玉娘会在死前断然将它捏碎。
“在那个时候,比起她本身和手里的玲珑骨,区区一只耳环实在算不得什么,这才勉强骗过了你的眼睛。”应如是将东西放下,“若非我心中存疑未消,也不会注意到这点细微末节。”
一旦错失了时机,待这些碎玉与焦土瓦砾一同被清理掉,便真正无所对证了。
话虽如此,裴霁的脸色仍不好看,这毕竟是自己的疏失,险些错过重要线索,尤其不能接受让眼前之人看了笑话,哪怕应如是并无此意,甚至给他留足了情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