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去兮(84)
饶是裴霁心中已有猜测,听了这话也不由愣住。
因为十年前那场苍山之战,朝廷不会容许第二支武林义军的出现,可一味强压只会适得其反,于是收买了很多在江湖上有名望、有实力的人办事,裴霁自己就处理过这些,但他没想到任天祈也是其中之一。
裴霁忍不住问道:“任天祈可不是个好收买的人,难道是师父……”
“不,当初是他主动靠过来的。”应如是摇了摇头,语出惊人,“就在苍山之战全面打响的前夜,我奉师命绕过阵地营房,去荒林小道接应潜入敌军的探子,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人已经死了,任天祈正在等候。”
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,应如是依然记得那时的情景——任天祈难得换下了那身白袍,正用黑色衣袖擦拭刀上的血,见他来了,咧嘴一笑,指着地上的尸体说情报都被撕碎塞进死人肚子里了,燕军想知道什么,问他就好,他所知道的比这些探子更加详细,所能做的也比他们更多。
“……你当真带他去见了师父?”
“战事在即,我也没有别的选择。”应如是呼出一口浊气,“我守在帐外,不知道他跟师父说了什么,只看见他们相谈甚欢的身影,任天祈赶在三更前离去了,之后发生的事情……你也知道。”
碧血染地,白骨撑天,终是燕军踏过了万千尸骸,高举旗帜逼向旧京。
即便是当年的李元空,对任天祈这般人也是厌恶多过欣赏,乃至心怀忌惮。
裴霁登时明白了,即使人间日月已变更,可任天祈此举若传扬开去,势必无法在江湖上立足,新朝固然要用他,但不会明着用,以任天祈的城府,当知怎样选择才最明智,他只恐这个秘密埋得不够深,不会想着以此邀功。
“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。”应如是将捅破桌面的无咎刀拔了出来,反手递回给裴霁,“至于任天祈与鬼面人有何关系、白虎玉佩究竟为谁所有,得等我们抵达景州再行探查。”
裴霁默然颔首,还刀入鞘便要转身离开,却被应如是叫住:“且慢!”
他回过头,眼中倒映一豆火光,问道:“你还有事?”
“有事的是你。”应如是翻出自己的包袱,从中找出金疮药,“你背上的伤口因我而裂,我总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,若有人在我门外见着了血迹,徒增麻烦。”
裴霁嗤了一声,倒是没跟自己过不去,脱下上衣坐回桌边。
虽是同门师兄弟,但他们关系恶劣,平日里针锋相对,一起做任务时也给对方使过绊子,如今更不必多说,谁都做好了翻脸动手的准备,谁也不敢放下提防。
可在那四年里,李元空不止一次背着裴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,裴霁也在冷箭袭来时守住了他的后背,无论当面时再如何相看两厌,总不会在对方背后捅刀。
若非如此,李元空不会容忍裴霁做自己副手,裴霁也不会留应如是活命至今。
清理过脓血,再将药粉均匀撒在每一道伤口上,应如是沉吟片刻,放下了准备用来包扎的细纱布,掌中运起柔和内力,正要抵上裴霁后背。
坐着的人突然问道:“你还想回来吗?”
应如是愣住,裴霁先前就问过他,只是那会儿试探多过真心,自己若敢点头,恐怕没等离开乐州城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。
眼下却似乎有所不同。
裴霁没有回头,只发觉屋里一霎静了下来,好半晌,他听见背后的人低声道:“李元空的出处,并非应如是的归处,我啊……回不去的。”
第四十四章
江湖所在,即是人之所在,有人的地方自然免不了追名逐利。
从古至今,为这“名利”二字,不知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,放在景州一地则不然,要问哪个门派势力最强、谁人武功最高,就连街边茶摊的伙计都会昂头答道:“那当然是卧云山庄的任庄主!”
太岁头上不动土,白眉山下不出锋。
这一句话,道明了偌大景州不可触犯的两条禁令,一是不敢冒犯白衣太岁,二是不可在卧云山庄的地界上杀人。
莫说是江湖纷争,哪怕官府缉拿逃犯,只要对方逃进了白眉山,就得收刀罢战,由捕头亲自上山拜庄说明情况,再让卧云山庄的弟子出手捉拿犯人扭送出来。
“……方圆五百里的人都知道,谁敢在卧云山庄的地盘上妄生是非,谁就休想全身而退!”
茶摊伙计刚说到这里,便见这位面生的客人脸色陡变,剩下那些话顿时堵在了喉咙里,再不敢吐出一字,好在与其同行的另一位客人适时走上前来,往他手里放了几枚铜钱,笑道:“天儿热,我这朋友火气大,劳烦小兄弟沏一壶凉茶来。”
他一开口,那阵突如其来的恐怖感霎时消弭于无形,茶摊伙计如梦初醒,背后出了冷汗,连声应喏,片刻不敢多留,转身忙活去了。
应如是摇了摇头,拽着裴霁到棚下坐好,见其神情兀自阴沉,轻声劝道:“几句话而已,你与人家计较什么?收收脾气吧,这还没进城,等到了别人的地界,可不能事没办好就先招了眼。”
“这可不仅是几句话的事。”裴霁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城楼轮廓,眼中似有寒芒闪动,“我早就知道卧云山庄在景州的根基极为深厚,哪晓得百闻不如一见,连一个在古道边上卖茶的小民都是如此认知,城里那些人……呵。”
最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,一声冷笑却已胜过千言万语,应如是想到茶摊伙计方才所言,眉头也皱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