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去兮(96)
一夜无梦好眠,待十九睁开惺忪睡眼,窗外已是天光大亮。
他先是“唔”了一声,再一抻腰,只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道:“醒了?”
十九这才发现自己和衣趴在桌上,本该拥被而眠的伤患已是盘膝于榻,阖目掐诀,身上中衣汗湿,运功行气至少一个大周天了。
他终于回过神来,讷讷道:“李兄,我、我怎会……你几时起的?”
昨日发生了许多事,他也深感疲乏,可这屋里容不下两张床,既已安置了伤患,十九便只能在桌上凑活一夜,本想着难以入眠,哪知不消多久便沉沉睡去。
应如是虽闭着眼,但也猜得到少年人的脸藏不住心思,道:“也不过比你略早一些,白日里睡了太久,长夜辗转,不如打坐。”
十九却知道武者一向警觉,何况是在负伤后与别人共处一室,他抓了抓凌乱的头发,劝道:“李兄,你腰腹有伤,这几日还是静养为好。”
“我明白的。”应如是忍不住笑了,“小兄弟你也该多加锻体,医者虽不必舞枪弄棒,但趁年轻练一练筋骨总是好的。”
十九微怔,旋即想到自己抻腰时发出的动静,脸上不由一红。如此说笑一番,两人比之昨日又亲近了几分,十九趿鞋下榻,起身开门时状似无意地勾了下手指,将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收在了掌心里。
针是他昨夜关门上闩时放的,夹在门缝之间,卡在门闩下方,隐蔽难见,除了十九自己,任何人推门都会将之触落,它既然纹丝未动,说明昨夜无人出入。
十九吐出一口气,心头轻松了不少,他在院里打了水,洗漱后转去伙房,很快带着沉甸甸的食盒回来,却在院门口遇上了水夫人和程素商,忙欠身见礼。
“你这孩子,恁多礼数作甚?”水夫人的目光落在食盒上,“给李兄弟送去?”
见十九点头,她又问了几句昨夜的情况,得知一切安好,于是让他前边引路,拢了披风与程素商走在后面。
听得房门被人推开,应如是一手扯过外袍披在肩头,眼上缠着遮光的白布,全靠耳力分辨出三个人的脚步声,道:“小兄弟,可是水夫人与程姑娘来了?”
十九想不到他的耳朵这样灵,遂如实回答,暂将食盒搁在桌上,程素商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,抱剑站在水夫人身畔。
水夫人笑道:“日头已高,妾身预备回庄,李兄弟既然住在舍下,便是客人,除却昨日说好的那些,其他不必太过拘束。”
这般客套话,应如是听过不下千百句,酬对无有不当之处,水夫人这些年为任天祈打理山庄事务,与武林中的各路人士都打过交道,却是很少见到如此滴水不漏的人,昨晚程素商把守在侧,也未发觉有何异常,遂歇了旁敲侧击的打探,开门见山地道:“此间事,不可不告于外子,李兄弟既有为难之处,妾身亦不强求,却不知李兄弟是否有话要与我家老爷说呢?”
应如是默然片刻,缓缓道:“任庄主在江湖上地位斐然,卧云山庄亦是闻名遐迩,明日寿宴必定热闹非凡,可惜在下无缘得见,唯有遥祝福长。除此之外,听闻任庄主好饮,而今不比当年,劝酒者未必意酣,望以康安为先。”
这番话在十九听来实无不当,甚至有几分关切前辈之意,程素商却皱起了眉,唯独水夫人神色如常,温声细语地道:“好,妾身记下了,一定将李兄弟的原话带给外子,明日山庄遣人送寿酒来,用的是道家强身药方,李兄弟也可浅饮一盏。”
说罢,她又对十九道:“你今日不忙别的,且将静安堂仔细打扫一番。”
吩咐完这些,水夫人也不再多留,带上程素商离开了这里,十九站在门口目送她们走远,回身打开食盒,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了出来,每人一碗五谷粥并一碟清淡小菜,十九还怕应如是吃不惯,却是正好合了他的胃口。
两人对坐而食,也不讲什么规矩,十九见应如是动筷无碍,便端起粥碗小口喝着,忽听对面的人问道:“静安堂是什么地方?一时好奇,若是不可言说,小兄弟也不必为难。”
十九放下碗,想了想才道:“倒没有不可说的,李兄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?”
应如是道:“任氏火宅,据闻是任庄主在十年前开办的慈善堂。”
“不错,当年战事未休,许多流民逃难过来,委实凄惨可怜,老爷动了悲悯之心,于是建立了这座宅子,收容这些无家可归之人,使他们不必沦为饿殍或落草为寇。”每每说到这里,十九都会肃然起敬,“这些人大多没有了亲友,死后也没了子孙祭奠,老爷专门辟出一个大屋,用来安放亡人之灵,逢年过节也好让他们受一炷香火,后来有大德路过此地,说是其间福德深厚,老爷便将任家先祖的牌位也请了过来,算是家祠了。”
也正因此,一般人不得擅入静安堂,除任氏夫妇之外,唯有火宅的总管事能够进去收拾打扫,而今对方年纪大了,这差事就落到了十九身上。
应如是听了这些,只说了句“任庄主宅心仁厚”,不再追问更多。
两人用过早食,十九收拾好碗筷,又为应如是把过脉,亲自煎了一碗药送来,嘱咐他趁热喝下,便匆匆离去了。待到脚步声渐远,屋内静得落针可闻,应如是揭下遮眼白布,也不看手边的药碗,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手帕包。
裴霁离开时带走了那支黄玉蝶钗,却将此物留了下来,里面包着一根铁针,正是先前夜探荒宅时找到的,应如是把针和机括都给了裴霁,让他去查暗器来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