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庭花(10)
本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云夫人必定会留下什么遗言,民间戏本子里不都是这般写的吗?
但那日,她虚弱地躺在榻上,紧闭双眼,鬓发凌乱,一呼一吸都甚是艰难,更别提什么遗言了。
曾经是多么骄纵跋扈牙尖嘴利的一个人啊,可临终时,她竟一句话都不曾留下。
她爱的,她恨的,她思的,她念的,在香消玉殒之后,都再与她没有半分纠葛。
其实,她也是个可怜人。出生便尊贵,入宫遇良人,她一生深陷「原该是皇后」的心结中,最终也是这个心结害了她。
万般皆是命,半点不由人。
云夫人出殡那日,皇后悄悄落泪了。
爹娘去了,阿昭去了,嫡姐如今也去了,日后,谁还能记得曾经那个嘻嘻哈哈不知世事的小阿扶呢?
云夫人殁了之后,吕继的病一日重似一日,御医愁眉苦脸地说:「陛下这是心结难解啊。」
不知云夫人在病重时与他说过什么,总之,他对皇后的态度十分冷淡,仿佛心上人此番离去是皇后的错。
可皇后哪有闲工夫理会他的小情小怨?
成汉国来使者了,使者此番千里迢迢前来,是要为他们四十多岁的国君求娶凉昌公主,皇后如今正日夜为此事犯愁呢。
为此事犯愁的还有德夫人。
因为后宫适龄的公主只有雀知一人,身为娘亲,她怎会忍心将女儿嫁到那千里之外的苦地方去。
我自然也是不忍心的。
于是,我偷偷收拾了一大包金银奇宝,趁夜强行塞到了雀知手里:「你快出宫去躲躲风头,等成汉国使者走了你再回来。」
谁料雀知却像不认识我一般,凝眉诧异地问:「躲?」
我急慌慌地点头:「对啊,现在不躲,更待何时?」
雀知缓缓将手自我掌心中抽出来,推窗望向远方:「躲得过今日明时,可躲得过良心?文夫子以身护我,难道我贵为公主,受尽黎民供养,竟不能舍身护佑百姓?我怕,我怕我今日躲了,日后狼烟四起,河山尽毁,我于万千枯骨前无颜苟活,所以这亲事,我应下了。」
「可是——」
我急哭了,抓着雀知的手不放:「可是——」
可是什么呢?望着雀知那张坚定如明月的面容,到了嘴边的话,我臊着脸,最终没胆量说出口。
第12章
凉昌是块肥肉,胡夏、北秦、南楚、武魏皆对我们虎视眈眈,唯有成汉与凉昌是盟友。若此番得罪了成汉,恐怕老百姓又要遭殃了。
好日子才过几年啊?!
自从得知雀知心意已决,万华宫的烛火燃得更早了,皇后眉心的忧郁与日俱增,我知道她是为公主不得不舍身和亲而感到懊恼。
景和八年春,雀知随成汉国的迎亲使者远赴成汉,随行带了一包凉昌国的热土。
她走得平静,走得坦然,走得骄傲,我知道,这一路,她虽心有不甘,却定然无悔无怨。
那一夜,后宫烛火幽微,吕继拖着病体缓缓推开了永芳宫的门,低声朝伏在床上无声呜咽的德夫人唤了声「雅姐」。
年少夫妻,亦是怨侣,纵是心结再重,但彼时彼刻,也只有他们最能明白对方的哀伤了。
伤心的还有十四岁的太子龙知。
海棠树下,龙知穿着一袭绯色深衣,眉目紧锁,神色动容,是少年郎君独有的意气。
「宁娘娘,护不住长姐,我是不是很没用?」
我路过他时,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嘶哑着问我。
我是惯不会安慰人的,想了想,直言道:「不是你没用,是你父皇没用。若你日后想有用,便要从此昼夜努力,做个有用之人。」
「好!」他一拳狠狠砸在海棠树上,「日后我定然要把长姐安然无恙地接回来!」
不是我胡言乱语,吕继是真没用了,如今连饭都吃不下了。
皇后忙于国事,德夫人素有心结,我要照顾鹰知,其余妃嫔不够悉心,所以是淑贵人一直在吕继身边日夜伺候。
淑贵人本是深陷地狱之人,她感念吕继的仁心,所以对他极其用心。
但再怎么用心,也没能挽留住吕继的性命,景和八年冬,他还是追随云夫人去了。
临终前,他紧紧握着皇后的残掌,喃喃低语,热泪殷殷。
「扶妹,是孤的错,是孤拖累了你,若有来世,孤定当夙兴夜寐,勤勉于政事,做个无愧无心的好国君。」
皇后悲切万分,伏在他的床边缓缓摇头:「夫妻一体,何来拖累。」
「孤这一生啊,误了很多人——」他扭头,努力睁大双眼环视着眼前的一众女子,「阿雅、燕燕、云儿——」
我哭着将孩子们都唤到床前给他磕头,他伸出手来,依次温柔地摸了摸孩子们,随后手臂下垂,便再没了声息。
至此,宫廷第六年,我的宠妃之梦彻底幻灭,犹记入宫第一夜,我口无遮拦胡言乱语,如今一语成谶,我真成寡妇了。
显兴元年春,十五岁的太子吕龙知登基称帝,太后王云扶垂帘听政,从此开始了凉昌的新纪元。
龙知比他父皇可勤勉多了。
他寝殿里的烛火,时常燃到亥时才熄,不到卯时,便又亮起;而万华宫的烛火,亦是一样的。
皇帝和太后都如此夙兴夜寐,朝中那些新被选晋的官员们甚为感动,纷纷群起而效仿,一时间,凉昌欣欣向荣,大有在六国中称雄之势。
但也不是没有愁人的事,那就是龙知迟迟不愿选妃。
不仅不愿选妃,连在他身边伺候的宫女,都被他下令换成了一众小太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