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(10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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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晚楼连夜回到长安城的时候,长安正下一场极大的夜雨。
不知是否是因为这场雨,长安似乎比琼阳先一步入秋了。蓑衣下的衣物在这一夜显得过分单薄了,辛晚楼随便寻一个小巷,藏在角落处躲着愈发肆虐的冷风。
长安的冷雨瓢泼一般浇在她的头顶的斗笠之上,水流自蓑衣倾泻而下。直到此时,她恍然大悟,原来自己在长安是没有家的。
从何时起,她开始觉得,长安就是自己的家了呢?
她原是个没有去处的人。
她入城太晚,问了三四家酒楼都已满客,一时焦灼,她忽而想到天香楼。
天香楼,听山阁。里头还有那个青蛇一般的女人。
雨夜的天香楼依旧灯火通明,半年过去,徐老板又圆润不少。见辛晚楼进来,她喜笑颜开地走过来,问道:
“姑娘几位啊?”
徐老板每日见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,记不得她属实正常。辛晚楼长吸一口气,照着记忆开口道:
“我要‘听山’。”
徐老板蹙眉。
不待她开口相问,辛晚楼已沉声道:
“喝明前茶,配松上雪……要西北塞外的雪松雪。”
徐老板脸上神情愈发凝重,听她说完,反倒释然一笑。她稍一欠身,道:
“姑娘这边请,浮翠娘子候着呢。”
辛晚楼跟着徐老板走至二楼,看她在墙壁上敲敲打打,终于摸上要找的那一块儿,重重推了进去。
墙壁洞开。
“姑娘自去,奴家就先走了。”
辛晚楼顺着墙壁后的走廊走入,轻敲听山阁的木门。浮翠婀娜的声音自内响起,听着像是又喝醉了酒。
“进来——”
她推门而入。
浮翠头上的钗子总簪不好,今日更是摇摇欲坠。她如一条水蛇般埋在满地的翠色绸缎里,见到来人才终于起身。
美人懒起,总是最为美艳娇嗔。浮翠如同绿萍上生出的一支碧莲,施施然张扬在辛晚楼面前。她的记性倒是比徐老板好,一眼将她认了出来。
“你是那个——阿楼妹妹!”
她一溜烟从绸缎里站起身,双足未着丝履。浮翠走至辛晚楼身旁,朝她身后打量,问:
“怎么一个人来了?”
辛晚楼由她引着坐至桌旁,浮翠发间的钗子丁零当啷掉了一路。
“我有事要问娘子。”
“那是自然,来这儿找我的都是有事要问。没事……谁来啊?”浮翠说着,从桌后拿出她那一套物件,连线香都准备点上了。
她忽而收手,想到什么一般,娇笑问道:
“你的秘密,叫他知晓了吗?”
辛晚楼想起上回来此,她在纸上写的“拏云”二字,心有感慨,道:
“知道一些。”
“怪不得你今日是自己来的呢……”浮翠笑她,将线香点燃递给她,“要问什么?”
“邝萤,”辛晚楼接过她手中线香,“弃月楼的邝楼主……我要怎么才能杀了他——”
浮翠忽然将线香从她手中夺过。
“不必这么麻烦了。”
浮翠朝她一笑,眉眼中尽是狡黠。
“根本……就轮不到你去杀他。”
第63章 故日萤遗孤么?
解休那日去的晚了,只替许少央挨了六刀,她背上纵横的伤口着了水,纵使不伤性命,也怕要留下疤痕。
解休已穷尽自己毕生所学去替她诊治,羊肠线又轻又密地缝在伤口处,想尽力让那伤口小一些。
许少央是个白兔子一般的俊俏姑娘,身上留这么些疤痕,就如将一圆润光洁的白瓷瓶磕在粗糙的石粒之上,裂痕遍布,再圆不上了。
“没事的。”许少央倒是欣然接受,可解休哭得眼皮发肿。她心里不悔,手心在解休肩上轻轻安抚。
疤痕不会给她带来什么,她仍同原先一般柔和而坚韧。她仍是她,疤痕不会毁了她。
解休太傻,他只是愧疚。
他确实愧疚。
毓灵真人常说,少央羞涩胆怯而有大勇,解休聪颖却胆量不足。他身上的商贾气太重,精明能言而趋利避害。如他这般的人是拿不了剑的,剑指不公、剑心不惩。
他无剑心,却有仁心,因而只修岐黄一道;羡亭仁心有瑕、剑心过坚,只怕落得个以卵击石、玉石俱焚。
唯独少央,有剑心而有仁心,乃毓灵真人之传承,有望成刚柔并济的世之真侠。
师姐的剑心令她有夜闯玄机殿的大勇,师姐的仁心原谅了同门手中染血的旷野萤。解休自己呢,他有什么?
他太懦弱,哪怕邝萤阴鸷如此,他仍心安地藏身在他带着毒刺的羽翼之下,闭目塞耳地挨着日子。
许少央毫无血色,却依旧挂着明媚笑意。她抬手抹去解休歉疚的眼泪,叹道:
“你呀……有什么好哭的?我行于世,诸事随心。苦果善果我自己吞下,万事都自由心证。”
“我不悔,你又歉疚什么?”
她攥住解休的手,指尖微凉。
“只一件事,你得帮我。”
“什么?”解休问道。
许少央示意他凑近自己,在他耳畔温柔地轻声说道:
“只盼你能让我的伤早点好。邝萤……我
要尽早杀了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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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明星稀。
庄青木守在玄机殿偏殿门口,怀里抱着剑,一刻也不敢懈怠。
前些日子他被少央师姐打晕,让她扮作自己混了进去,楼主因而发了很大的火,师姐也因此受了罚。青木是再不敢出什么岔子了,哪怕困得眼皮打架他依旧强撑着守在门外。
连日的雨水让时令迅速进入秋季,今夜也冷,庄青木依旧穿得很少。凉意能让人清醒,他只能这么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