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(109)
屋里那人他不认识,可关于那人的流言却甚嚣尘上,渐渐传入了他的耳中。有人说他是八年前戕害同门的沈羡亭,这人在弃月楼是鼎鼎大名的,纵使青木年纪再小也多少听过他的名字。
戕害同门么?庄青木看不出。那人并没有流言里那般残暴阴鸷,甚至还是个相当和善风趣的人。先前他还说得了话的时候,青木每次进去看他,他都要同他说上两句话。
青木起初因那些往事怕他,总是丢一盏水在桌上,头都不抬地拔腿便走。沈羡亭有一日忽然与他搭话,笑道:
“小师弟是八字太弱,怕招上东西吗?放心——青天白日撞不了鬼。”
他的嗓音也是轻冽如水的,语意有些轻佻。庄青木真是把他当鬼的,可这一句话却让他平添几分活气。
他第一次抬头看他,发觉他眉眼也柔和,神情有些暗暗的狡黠,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青面獠牙,一时间恐惧顿消。
庄青木被他说得有些羞怯,一时又恼了。便骂道:
“你都做阶下囚了还没正形,笑笑笑……真是一点觉悟都没有!”
沈羡亭又笑,说他小小年纪就故作老成,笑得手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。
可那都是前些日子了,楼主与他有仇,凡来偏殿无一日不羞辱折磨,连日的阴雨也伤了身子。他近日总咳血,已好几日不说话了。
少央师姐夜闯玄机殿那天给他喂了一粒药,状况多少好了一点。可他身体好受一些、咳血少了,可青木却觉得他身上的生气渐渐流失了。
他不清楚他是否知道少央师姐被罚的事,他们都瞒着,可他却显而易见地空耗了下去。
今日终于雨停,庄青木想着天气多少能回暖一点,偏殿里困着那人也能好受些。可事情却并非如他所想,他正在门外犯困,屋里却忽然传出他几日未听见的动静。
沈羡亭咳得厉害,像是要把肺也咳出来一样,总也停不住。
庄青木吓得瞬时清醒,转头撞入偏殿之中。沈羡亭少见地起身,跪坐于地,双手捂口,指缝里透出血色。
“你——你还好吧?”庄青木飞身过去,跪在他身旁。他刚扶上沈羡亭摇摇欲坠的身体,他却忽然弯着身子,呕出一大口血,尽数落在青木身上。
“这……”庄青木双目圆睁,视线缓缓扫过自己半身的血迹。随即他手臂一沉,沈羡亭重重倒在他臂弯里。
他忽然一哂,连那个几日未见的笑都了无生气。沈羡亭的笑容依旧轻佻而狡黠,他缓声道:
“小师弟,弄脏了你的衣裳……还劳你自己洗一洗了……”
“还管什么衣裳……”庄青木毫不在意地用空出的一只手抹去他下巴上的血迹,却好像越抹越糟了。
“别急……我只是要死了,又不是什么大事……”
沈羡亭笑着掰过他的手,庄青木几乎以为他是疯了,不然怎么能说出这种话。
“你……这叫什么话——”
“去告诉邝萤——”沈羡亭出声打断,声线发抖,庄青木朝他凑近,这才听清下面的话。
“告诉他……宇文楼主有个……遗孤,”他攥紧青木的手,用力到指尖发抖,“养在外面,只有我见过……”
庄青木瞪大双眼,惊诧地看着他:
“遗……遗孤?”
沈羡亭抬手推开他,自己又呛咳一声,撑着地面歪在墙边:
“快……快去……再不去我就要死了——我才比较急。”
庄青木怀里一空,只余满怀的血。他怔怔点头,踉跄着飞奔出去。
*
遗孤么?
宇文岱是个风流男子,否则也不会在青楼里救下他。他有个遗孤不算稀奇,可他堂堂一个弃月楼楼主,有了孩子竟无一人在他死后来闹么?
若这孩子的母亲也是江湖上不一般的角色,这孩子身世便是一桩丑闻,那便两说了……
邝萤裹一件披风,领口缝着黑狐毛,大步朝玄机殿走去。褚灵蓁的孩子么?那女人倒像是愿意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为宇文岱生下一个私生子的。
他不知沈羡亭说的这孩子究竟是真是假,总之沈羡亭病重,此时说出这件事定然有诈。
可若他说的是真的呢?难道便要这孩子带着阿父的血脉苟活于世吗?
邝萤心里不愿,哪怕此事只有万分之一的真实,他也定要去这一趟。
“楼主,楼主您可算来了——”偏殿外的守卫有些眼熟,邝萤不记得他的名字。他丝毫不理,抬腿踹开木门,大步走了进去。
“沈羡亭——”他登时提起地上那人的衣领,冷声喝道,“你又耍什么花样?”
那人白得像雪一样,唇边血迹红得乍眼,被他如此粗暴地对待也仍旧双眼紧闭,真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。邝萤看得心里烦闷,重重搡他一把,喝道:
“别装。”
那人被他像一个破娃娃一样丢在墙角,额头撞在青石地上,霎时破个口子。沈羡亭“诶呦”一声,慢慢地蜷缩起来,笑嘻嘻地睁开眼。
他忍痛捂住额角,笑道:
“你听了宇文岱的事,果然就没了脑子,什么都顾不得了……”
“别多嘴,”邝萤又拎起他,幽黑的眸子死死盯着,“什么遗孤?你叫我来是又想做什么?”
“我快死了,临死前想见见你……而已……”
像是怕邝萤不相信一样,沈羡亭忽然又垂下头,慢慢地吐出一口血。
“死就死了,你今日死,我明日将你吊在我弃月楼的城楼上——”
“太子殿下不让你杀我吧?”沈羡亭忽而轻轻地说,“他不让我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