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(112)
他的眼睛在烛光里忽而一亮,随即又彻底黯淡下去。
他的目光便停在那一处不再向上。
辛晚楼只看他垂眸不语,面容尽数掩在阴影之内,不知他究竟看见自己没有。沈羡亭的手腕从宽大的衣袖里露出来,白色的纱布之下透着一圈血色。
许少央坐在椅上不便起身,见到来人也不顾背上伤口层叠,抬手相指,道:
“你——”
辛晚楼紧张地看向她,见她也面如雪色、瘦了不少。许少央指尖颤抖,目光中惊讶怒意哀怨与惋惜尽数走过,最终成了满目的清泪。她放下手,便嗫嚅道:
“阿楼姑娘……你回来了啊……”
*
辛晚楼最终还是留下来了。
她不知自己对他们欺瞒至此,许少央为什么还愿意留下她。解休对她心有怨气,可许少央对她依旧温和。她依旧和声细语地对待她,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。
至于沈羡亭,她至今都不知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存在。他鲜少开口,像是被困在雾里,对四周的感知变得朦胧而迟钝。
辛晚楼就在他面前,可没有愤怒、没有抱怨,他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。辛晚楼仿佛成了一个虚无的影子,他看不见她,也不想看见她。
她就这般处境尴尬地留了下来。
沈羡亭在玄机殿里受了寒,又遭邝萤毒打伤了肺腑。许少央不愿他一直坐在地上,便和声问道:
“坐在地上,你不冷么?”
沈羡亭许久才把这句话听明白,有些迟钝地摇头。许少央想拽他起来,可即便她躲开他受伤的手腕,自己背上愈合缓慢的伤口也不许她这么做。她求助般地看向辛晚楼,辛晚楼一怔,站在一旁进退两难。
“我……我——”
“至于吗,”解休熬好了药,正端进来,见此情景莫名暴躁,略显粗鲁地拽起沈羡亭,“他又不是纸扎的,碰一下不会碎。”
解休蛮横地将他按在床上,将药端给他,又转头对许少央道:
“他这么矫情,都是你跟师尊惯的。”
许少央匪夷所思地瞪大双眼:“你又说我做什么……”
“你不惯他吗?”解休蹙眉道,“你自己身上的伤好了吗?就非要跟来骊山……”
他不过是心疼她,而他心急的时候总有些急躁。
许少央显然听不明白,她像是天生就于情事上少一根筋一样,只觉得解休是心里有火没处撒。便委屈道:
“那我难道要留在弃月楼么?给邝萤办丧事?”
解休无语,无奈摆手:
“我真服了……你老实养伤吧。”
解休说完关门出去,用力太大不慎吓到许少央。她瑟缩一下,随即那白兔一般的脸上露出些许愠色,喃喃骂道:
“死东西,没大没小……”
“师姐。”
辛晚楼第一次听见沈羡亭说话,便转头看过去。沈羡亭捧着解休给他的药一动不动,双眼空茫地盯着药汤蒸腾出的白色水汽。
他话说的简短,只道:
“不想喝。”
许少央又和缓下来,问他:
“为什么不想喝?觉得苦吗?”
他摇摇头,没再出声辩解。许少央正要接着问,可他忽而捧起那碗药,缓慢地一饮而尽。
许少央行动不便,其实帮不上什么忙。沈羡亭将碗搁在手边矮桌上,沉默着靠坐在床边,瞧着窗外萧瑟的秋风。
看他转头,辛晚楼才轻轻地走过去,躲着他的视线,将桌上瓷碗取走。
“阿楼,”辛晚楼刚要找由头逃出去,许少央却忽然开口叫住她,“你到底……”
辛晚楼惶惶地看着她,心如擂鼓,不安地朝沈羡亭望了一眼。他依旧侧首瞧着窗外,没听见一般。
许少央也不知如何问起。
“唉,算了。”
她笑一下。
辛晚楼长舒一口气,视线在她与沈羡亭身上逡巡一圈,攥紧门把,逃也似的开门出去了。
*
木门“吱”地轻响,解休转头,见是她拿瓷碗进来,便知她是出来躲清静了。
解休一把接过瓷碗,搁在清水里洗净,冷声道:
“怎么?宁愿被我骂也不愿意在里头呆着啊?”
辛晚楼蹲下来,瞧着他忙,并未做声。
解休冷哼一声。
“我若是你,可是万万没有胆子再回来的。”
“我若是你,早就把我自己打一顿轰出去了。”辛晚楼平静道。
“我倒是想,”解休正处理一丛草药,手中的刀烦躁地切去草根,“我是恨你——一个女骗子……把我们都害得这么惨。可那两个傻子要留下你,我还有什么好说。”
“沈羡亭没有让我留下——”
“你还想他怎么让你留下,开口求你吗?”解休愤愤地将手中的刀剁在砧板上,侧首怒视,“他没一剑捅死你已是犯蠢了,你这女人就是哥舒拏云留在世上的一个大祸害!”
“祸害遗千年……老天还真是不公平。”
辛晚楼吓一跳,心虚地抱住膝盖,惭愧得说不出话来。从入了载雪居后她的身形就显得十分小,因她心里胆怯,总瑟缩着。
任何辩解都是无力,她只能将自己一手造就的苦果吞下,踌躇许久,低声说道:
“哥舒拏云……已经死了。”
她声音低哑,死死盯着脚下一片砖石,神情已然麻木:
“还没到杭州城就死了,中毒,死的很凄惨……他女儿的坟茔我没有找到,就只能将他埋在杭州的一座荒山上。所以……也就那样了……”
“你以为他死了便能解我们心头之恨吗?”
解休沉声喝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