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(123)
闻凇半睁着眼轻轻吹着,香兰却不再唱了。她一曲吹完,放下陶埙,不由打个哈欠,念道:
“‘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’……香兰,怎么不唱完啊?”
香兰窘然一笑,耳尖一时红透了。她不敢乱看,只死死盯着闻凇发间的钗子,道:
”
香兰是要陪公主一辈子的。”
闻凇笑起来。
“你这样说,我心里倒很是欣慰。”
闻凇说着又拿起陶埙,放至唇边,正要再吹一首,忽而却想起什么,又将陶埙放下。
“芙蓉呢?”她转头问道。
那身上藏剑的宫女芙蓉正站在墙边发呆,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,不由吓了一跳,忙道:
“芙蓉……芙蓉也陪公主一辈子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闻凇满意道,便又吹起来。
为衬秋景,尚衣局今日拿来一身柘黄披衫,配石榴红绫裙,晨间风凉,临走时又加一条披帛。天才蒙蒙亮,公主车骑便已出门,往骊山去。
诃息已从东宫来了宫里,早在宫门外候着。她今日终于不穿羊皮靴子,衣发鞋履都严格依了中原形制,头发头一次整整齐齐地束好,露出了她的整张脸。东宫的嬷嬷给她上了妆,胭脂水粉之下,她看起来也与中原贵女一般无二了。
闻凇撩起车帘,同诃息打个招呼,二人车马一同起步。色然大公主的车马跟在昭华公主后头,吱吱呀呀,一并往骊山去。
*
今日早起,沈羡亭一醒来,便见辛晚楼正踩着凳子,将一串葫芦往门框上挂。也不知她从哪儿找来这么多晒干的葫芦,它们空心而坚硬的肚子撞在一处,发出清脆而圆润的响动,风铃一般。
看他醒来,辛晚楼如见救星。她提着葫芦行凳子上跳下来,额上微微冒汗,笑道:
“你来,替我把它们挂上。”
沈羡亭顺从接过,踩着凳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辛晚楼将凳子稳住,他几下挂好,又下来,问道:
“为什么挂这个?”
“今日重阳了啊。”辛晚楼笑着说,随即从地上捡起一束茱萸,簪一枝茱萸在他发间。
沈羡亭一愣,抬手要取下,被辛晚楼一把拉住,道:
“不许摘!这是讨吉利的。”
他没说话,也没笑,但也没再碰耳边的那枝茱萸了。
辛晚楼在心里叹息一声,推他在椅上坐下,给他一杯热水让他自己喝。沈羡亭只喝了一口,便捧着杯子,低头看着那杯中白雾渐渐升腾,他一言不发,也一口都没再喝。
辛晚楼无奈,便拍拍他的肩膀,让他看着自己,轻声笑道:
“我找到婆娑锦了,今日过节,我拿出来穿吧?”
沈羡亭像是完全忘了前几日婆娑锦那一遭,并没什么太大反应,只点点头。
一会儿辛晚楼回来,婆娑锦已穿在身上了。不说别的,高吟吟的手艺还是相当精妙,那衣物裹在辛晚楼身上,红云一般,飘逸隽秀而又不影响行走打斗,与她的身段浑然一体。衣摆与袖口的纹路乃江海山川,不似寻常女子服饰上只绘花鸟鱼虫,寓意更显广阔。
“好看吗?”
沈羡亭安静地看着她,轻声答道:
“好看。”
“红衣裳,我穿了,”辛晚楼忽而上前,双手捧住他的脸,“你也得早点好起来。”
沈羡亭眼神躲闪,又从她手里逃出来。
领口的茱萸忽而坠落,红色的果实如同玛瑙珠子,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。辛晚楼狼狈而无措地蹲下去,将那红色的果实尽数捡起。
满地的茱萸,如同她满心的局促,将她深藏心底的情意尽数抖落。沈羡亭忽而弯下身子,捡起地上几颗茱萸,辛晚楼正伸手去拿,顿时与他指尖相触。
指尖相触的一瞬,辛晚楼忽然想拉住他的手,可沈羡亭却只将那几颗茱萸塞入她的手心。
“没有了。”他轻声道。
辛晚楼怔怔点头,将手收回来。她低头看着双手,鲜红的茱萸果在她手心里捂得热热的。她从怀里找出钱袋,将里面的铜板倒在桌上,又将茱萸果实全都装进去。
她将锦囊挂在腰间,脚步一动,锦囊就悠哉悠哉地摇晃起来。
“还要放风筝,只可惜我从来都放不起来——你会吗?”辛晚楼问他。
她就像有什么法术一样,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只风筝。那风筝画成最常见的燕子模样,分叉的尾巴极长,绕在她的手腕上。
沈羡亭静静地看着她,未说会、也未说不会。他并未说什么,可她的婆娑锦、茱萸果,风筝上燕子的红嘴,却让他很多年后想起重阳节依旧想到一抹红。
骊山的秋日很冷,风也萧瑟,并不适合在此时放一只祈求好运的纸鸢。辛晚楼手里握一截风筝线,如同十几年前一般,依旧没能放起来。
风筝还未飞起就断了线,掉至山峦另一侧。辛晚楼总觉得这般兆头不好,她没能将二人身上都有的多年的晦气放走。她心里那固执的灵魂一时苏醒,说什么都要翻过山头将风筝捡回来。沈羡亭与她一同走。
山间依稀有众人踏歌之声,听着悠扬,想必是长安城中之人伛偻提携,至骊山处登高插萸。辛晚楼并未多想,一心只牵挂着她的风筝、惦念着她没放走的晦气,两人一并向前走去。
而愈向前,山间的踏歌之声就愈响。走至山顶向下一望,方才望见山后正浩浩荡荡走过一列华服之人,手中各自拿着各式仪仗。而她的那只风筝,恰好坠在了为首那女子的面前。
那女子矮身将风筝捡起,头上珠翠撞在一处,发出琳琅碎响。她轻轻抚去燕子尾巴上的褶皱,拿着风筝,朝风筝来处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