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(141)
六殿下身体不好,总沉闷地蜷在殿里,紫菱鲜少见他站起来。直到走近,她才第一次意识到,原来他竟还是个身量很高挑的人。
她问:
“殿下在做什么?”
六殿下的目光有些飘忽,缓慢地转过来,许久才盯在她脸上。
“找人。”
他轻声道。
“找谁?”紫菱又问,手中提着的灯笼往游廊下一照,只能看见满池死水,“这里没有人。”
“因为没有,才要找……”
六殿下忽然俯身,双手撑在栏杆之上,探身下去,去看被她的灯笼照亮的水面。紫菱吓一跳,怕他一时不慎倒栽下去。所幸没有。
他看着水面,夜里看不见自己的倒影。
他忽然醒过来。
灯笼的火光映在荡漾的波纹之上,随着冬夜的微风破碎又聚拢。连下几日的大雪在今夜止息,夜风却更冷了。游廊的栏杆处结着一层薄冰,在他的手下瓷器开片一般地碎裂开来。直到这时,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已被薄冰冻得火辣辣地疼,指尖红透了。
“殿下,又起风了。”紫菱说道。
“今夜确实太冷,”他点头叹息,又笑道,“唉,她走了,我还找什么呢?”
*
长安乃是九州最大繁华之城,而西市则又是长安城内最熙熙攘攘的地方了。五湖四海的商人货品皆聚于此,给人以永世昌平之感。
世间繁华如流水,而西市却像是能够永远喧闹下去。
前些日子的雨雪让西市的道路泥泞非常,一个红衣女子沿着那泥泞的道路混迹其中,脚上的羊皮靴子也染上黄泥。她身上银两不多,并无来西市采买之意,她来此,无非也就是思念那热气喧腾的人气,于是一脚踩入红尘的黄泥之中。
辛晚楼在西市一角买下一张胡麻饼,热腾腾地就着一碗汤饼吃下。皇宫里的菜肴比西市小摊精致不少,可那饭食经了数不清的人试过毒,到她口中时总已变得冰凉寡淡。她与皇宫大内本就是不相干的人,俗世红尘才是她的去处。
至于那个人——
辛晚楼一顿,胡麻饼一时掉下许多碎渣,坠在她的腿面上。她连忙将饼放下,伸手掸去身上饼渣,苦笑着叹息。
我这样的人,怎样作王妃?
他们已不是一路人了。
西市的喧闹喜气实在太过浓烈,以至于离开此地之后忽然让人心里生出怅然若失的感觉。走出西市,来到长安宽广的街道之上,辛晚楼忽而发觉,雪化之日还是挺冷的。
街道上的积雪早被足迹与车辙压实,已黑如碳灰了。上哪儿去呢?辛晚楼沿路走着。
第84章 第九日一段旧事。
弃月楼的三十七任楼主之中,若说邝萤是在任时间最短而杀的人最多的,那许少央就是就任最仓促而过得最狼狈的。历任楼主所居的玄机殿被推倒重建了,她至今还依旧住在门人的居所里。
玄机殿三年前才重新翻修,其实还不到推倒重建的程度。只是解休一再坚持,他觉得这大殿被邝萤住过便不再吉利,而许少央觉得还好。
许少央懒得管,玄机殿的重建由解休一手主持。他不仅将屋舍布局全都换掉,甚至要将大殿名字也一同更改。他誓要取一个吉利的、压得过玄机殿戾气的名字——可他暂时还未想出,这几日想得出神,总神游天外。
今日正忙,两人
正一并重算弃月楼今年开支,庄青木忽而走入,说道:
“楼主,有位姑娘求见。”
“姑娘?”许少央放下手中的笔。
“是一位辛姑娘。”青木说道。
“辛晚楼?”
解休手中算珠拨个不停,脸上露出不屑神色。他是向来不喜辛晚楼的,众人皆知,他问道:
“那女骗子真是阴魂不散,她来做什么?”
许少央不悦地拿笔杆敲他一下,瞪一眼,便又对庄青木道:
“辛姑娘来了,那便请吧。”
庄青木领命,转身出去。解休将算盘放下,算珠一时间乱作一团,他不爽道:
“她这时倒是冒出来了,先前怎么只知道跑?还有啊——她说她同阿亭一起在载雪居不会有事,怎么就又招惹了皇家,让……让阿亭被抓回去当什么殿下?”
“这事你不清楚,我也不清楚。也就只有问辛姑娘了。”
许少央道。
正说着,青木带一人走入许少央眼前一亮。辛晚楼长枪直入,道:
“我是从宫里跑出来的——”
*
一段旧事。
许少央的木剑用了七八年,前几日终于换了一把真剑。那剑是师尊取北漠玄铁亲手所铸,由她亲自以神鸟之名赐名“青鸾”,乃是世间少有的一把惊世宝剑。
解休羡慕极了,可惜师尊不让他学剑,他每日只能埋身于满地的草药蝉蜕之间,连衣物上都沾着洗不去的苦涩之气。
说起来,他亲娘是胡肆里开店的一个瘦小而美丽的南方女子,亲爹却是个赤发绿瞳的波斯商人。解休儿时有钱得不得了,可也不知怎么,他从生下来就总倒霉——一月有十日出门必下雨、十日带伞必放晴,余下十日则被憋不住的鸟儿当头袭击……若非那个算命的秃和尚说他非得上山拜师父才能解他的霉运,他父母只怕要娇养他一辈子。
他那一半的波斯血统让他长得比同龄孩子都更人高马大,加上他本就大许少央一岁,看上去比他那小师姐高大一倍。
可惜小少央太过能打,纵使她娇滴滴、笑盈盈,解休也不敢招惹她。他便只能低三下四地求求她、求求她让自己摸摸她的青鸾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