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(178)
地牢中彻底黑了下去。
*
两日之后。
高吟吟睁开眼,头顶乃是一轮过分狰狞的太阳。那阳光刺眼,光线如同天兵手中锐利地长枪,自天穹直指人间鬼怪。
喧闹之中,她的心倒是颇为宁静了。
监刑之人乃是大理寺卿梁宴青,那个近日同清河郡主定亲了的、由驸马成了仪宾倒霉蛋。
太子殿下没有来。
也是。
高吟吟苦笑一声,不由在心底暗骂自己。
——异想天开、自不量力、白日做梦、不知死活。
太荒唐了。
刽子手已走至她身边,手中提着一坛三万春。他昂首将烈酒喝下,又从口中喷出来,酒液尽数落在他手中的铡刀之上。
喧闹的人群里,已有年轻的姑娘被吓得哭晕过去。可高台上被缚的高吟吟心中却毫无惧意,唯有一点后悔罢了。
她最后一次环视她那不甘的人世,想到了她那为他人做嫁衣、毫无意义的一生,便迫不及待要走入来世了。
而她还是不曾见到她的太子殿下。
刽子手已按着她的身体迫她俯身,铡刀锐利的刀锋透着寒意,高悬在她头顶。人群里,她忽而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,可她知道,就算再像,那人也不会是闻淙。
也很好了,人世的最后一眼,她还能看见闻淙的眼睛。
她餍足地望着他。
*
一阵惊呼过后,人群中霎时死寂,诸人都僵立其间。
可片刻的惊恐过后,人群便恢复如常,仿佛方才的血腥惨烈不曾出现过,他们四散而去,便又忙着自己的差事。
人群散尽,连高吟吟的尸首都被一卷草席裹着不知送到何处去了,而沈羡亭依旧站在其下,看着高台上下血迹渐渐淌下。
眼看便要流到他的脚边。
辛晚楼见状不好,便将他往后拽了几步。那血迹果然如溪流般流淌至他方才站的地方。
“我说让你别来……你非要来,”辛晚楼语气生嗔,手上却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,“高吟吟必定活不了,她造的孽……到现在,也算死有应得。”
几个年轻侍人快步走上高台,手中提几桶清水。往地上一泼,便将猩红的血迹冲淡。
沈羡亭不曾回应,静静凝望
着侍人忙碌地洗刷血迹,目光久久停留。半晌他方才开口,语气轻得如天上的云雾一样。
“高吟吟死前,一直盯着我……”
他缓慢道。
“她在怨恨我吗?可她有什么好怨……本该是我怨恨她的……”
“她倒是……干干净净地死了。”
第107章 鹰与蛇那只是鹰与蛇的分别。
闻珏死了,高吟吟也死了。诃息同闻淙的婚期一时间变得遥遥无期。
诃息倒是不怎么急,闻淙的脾气近日却有些急躁。他鲜少如此的。
乔柯近日也总不在宫中,是闻淙让他出去找什么东西,可乔柯却总也找不到。陛下的病也不好、皇后近来又摔伤了脚,闻淙每日忙得焦头烂额,不到深夜是万万见不到他的人的。
所幸诃息不是离了他就活不下去的性子,她从不似望夫石一般等闻淙回来,每日照常起居,无非便是有些闷。那次打马球不欢而散后她便鲜少与宫中命妇来往,也就只有闻凇与她时时往来,可诃息心里依旧很安宁。
只一样,却让诃息心里百感交集——
清河郡主,殁了。
诃息见过她,那般珠圆玉润的体格、蛮横的性子,怎就会得了急病突然死了呢?
她本不想多想,可是……
可是。
东宫池水中养的金鱼今日多了两条,想必是闻淙昨日不慎,数错了数目。那些金鱼其实并不是在冬天也能活,而是闻淙四处搜集模样相似的鱼儿,每隔几日便换几条。诃息早就发觉了,只是他并未说穿。
而那些被换掉的金鱼呢?那些鱼又在哪儿?
他豢养的那些狸奴的腹中吗?
诃息斜倚在廊桥的美人靠之上,指尖垂落于水面,那些鱼儿争先恐后地聚在她指尖的涟漪出,混乱地轻啜她的手指。
草原的争斗血肉模糊,而宫中的杀戮却从不见血。那只是鹰与蛇的分别。
诃息哀叹一声。
*
高吟吟猜得没错,她的确没有坟茔。辛晚楼分明看着她的尸身被人抬走,可她再去找时,那尸身已不见了。
她的鹿王本生图还在她手上。
冰雪消融、春意渐至,辛晚楼忽而想起高吟吟的另一个嘱托,便回了襄王府。
沈羡亭的禁足令依旧未解,冬去春来的日子里,他却每日都拘在屋子里度过了。辛晚楼在明面上依旧是下落不明的,她只能偷偷潜入襄王府,陪他的日子也少之又少。沈羡亭便又整日整日地不说话,每一闭目,便总看到高吟吟死前流泪的眼。
辛晚楼这日天未黑却来了,身上穿了一件他没见过的新衣,应是趁着开春新裁的。那裙摆如莲花般随步摇曳,裙摆只到脚踝,其下仍是裤子。
她仍是从窗户翻入秋水阁的,进来时怕吓着沈羡亭,故意将动作放大、弄出了一点声响。
沈羡亭果真一下便转过眼看过来,视线紧紧粘在她身上,可面上依旧淡淡的,他什么话都没有说。
辛晚楼朝他笑,小步走过来。沈羡亭追着她移动的轨迹缓缓转头,直到她坐在自己手边,又自然地摸上他的脸颊。
“想我了吗?”
沈羡亭平静地看着她,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。
辛晚楼也不多问,在心里无声叹息一下,仍是冲他笑。
她从怀里拿出一件长条状的东西,拿出来才发觉乃是一张卷起的绣卷。她将那绣卷一抖,绣卷一边倾泻而下,乃是一张一丈长的团针绣鹿王本生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