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(222)
梁惇方寻了梁宴青回来,父子二人一同走入,恰同解休擦肩而过。此番连见过无数大风浪的梁惇都吓一跳,微微睁大了眼。
“陛下惦念兄弟亲情,襄王殿下感激不尽,”辛晚楼声音颤抖,违心喝道,“民女代殿下……叩谢陛下宽仁之心。”
她俯身一叩,这便起身,急忙往席外追解休去了。
千秋宴上一时间寂静如斯,无人敢发出分毫动静,唯有那擦拭血迹的宫女无声地忙个不停。
闻淙神色淡然地举杯,说道:
“见六殿下病成这样,朕着实心碎。先帝的儿子早逝的多,到今日唯余我兄弟二人了。”
他无奈摇头,转转手中那西域才有的琉璃杯子,淡红的酒液在其中摇荡。
“孤家寡人,实是凄凉……”
闻淙叹息一声,又冲席上诸位道:
“今日之事若传出去,只怕对六殿下名声有损。朕还盼着某日他大安了,能为大靖江山分忧呢……诸位,席上之事,务必缄口不言。莫要将襄王的病……弄得长安上下,人尽皆知……”
梁宴青听后,便朝闻淙无声点头。可席上众人却都意味深长地不动不语,倒是显得他很是突兀。
梁惇瞪他一眼,心下暗骂。于是便先举杯,冲闻淙说道:
“陛下此言,臣等定谨记在心。不令襄王殿下的病症——碍了他今后替陛下效力。”
“如此便是最好。”闻淙感慨道,容色很愉悦。他举起琉璃酒杯,起身说道:
“那诸位,饮下此酒,朕这千秋宴便算过完了!”
他终于将手中玫瑰酒一饮而尽。
*
“诃息——”闻淙有些醉了,两颊绯红。他鲜少有如今日这般喝那么多酒,除因千秋节,还有几分赌气。
诃息今夜也酒醉,她席上几乎没吃几口东西,三万春倒是连喝三坛。醉酒于她今夜并不稀奇。
她踉跄着跌坐在床上,满身绫罗绸缎倾泻而下,如同铺在床榻上的一朵芍药花。她重重一跌,发间的花钿坠落,便摔坏在地上。
闻淙攥着她的手腕,本是想扶她,可自己酒醉也拉不住,只在她腕上攥出一道红痕,同她一并跌在床上。
“你在同我发什么脾气?”
“你说呢?”诃息一脚便将他从床上蹬下,她那是草原上只身杀狼的身手,“赫舒上哪儿去了?你叫她驯马,一驯就是二十余天——”
“那还不都是怪你色然阏氏!”闻淙道,“送来良马一百多匹,俱是蛮横刚烈的性子!除却你身边那个丫头,中原人谁还驯得了?”
“就算如此,赫舒白天驯马,晚上也能回来见我,”花钿坠得诃息头疼,她烦躁地将那些珠翠尽数从发上拔下,稍有卷曲的黑发自肩头垂下,略显凌乱,“二十多天了,可你不许她回来,也不许我见她——”
“况且你今日用的那匹马就是色然汗血马,那匹马听乔柯的话——它是乔柯驯的,根本不是赫舒!你就是在骗我!”
烈酒能将人的每一分情绪都放
得格外大,诃息觉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,忽而捧脸痛哭:
“你是不是已经杀了她了?”
她忽然问。
诃息捧脸号哭,闻淙却从未有过地呆立一旁。若在平日,他早已蹲在她脚下,用指尖抹去她脸上的泪了。
“你就是杀了她了吧……”
她松开手,仰面看着他,脸上的胭脂水粉已被眼泪弄得乱七八糟。诃息如今的模样已很是狼狈,闻淙却只静静地看着她,许久才叹息一声。
他依旧不曾回答,只在她面前蹲下,用自己那身玄色华服的袖口一点点地擦去她脸上被泪水打湿的胭脂。
他还是那样,如诃息喜欢上时那样——稳定、温柔,同色然草原上的男儿都不一样。
诃息一把攥住他的手,脸上的胭脂才只擦去一半。
“闻淙,你只告诉我……赫舒还能回来吗?”
闻淙被她握着,眼瞳倏地一暗。他轻眨眼睫,垂眸缓道:
“别等了……我明日给你换一个侍女。”
说完,他便将手从诃息手中抽出。这是他第一次松开诃息的手。
闻淙转身而去,殿门在夜色中重重合上。他在门外呆立片刻,果真听到了诃息在殿中绝望的嚎啕。
“赫舒!赫舒……”
诃息鲜少流泪,她在战场上,乃是一个能亲手缝上自己伤口的女将。闻淙顿觉时过境迁,那哭声令他心中便如撕心剖肝一般。
他眼角微热,抬手一触,竟也是一滴眼泪。
乔柯走近,神色慌乱地瞟一眼那传来哭声而大门紧闭的柔仪殿,又看向自己正盯着指尖的主子,问道:
“陛下,那色然丫头,这几日确在驯马,可当真还活着呢——”
“那就真杀了,”闻淙冷声说道,“诃息为了她,竟同我如此……我真是……很伤心呢。”
乔柯神色微惊,便见他抹去指尖泪水。他又若无其事地仰起头,望着天上若隐若现的微弱星斗。
那些星星今夜黯淡无光,唯有一颗夺目,仿佛夺了满天光亮一般。
闻淙看着那枚星星,忽而却只想苦笑。他缓声说道:
“朕的第一个千秋节过得还真是不顺——唉,天上果有一颗灾星呢。”
他无奈叹息,不住摆首:“今日的血光,朕已见的够多了,实在是不易再添一份杀孽——乔柯,今夜让那小丫头好好过个千秋节,待到明日……打杀了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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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玉鸾殿的侍人再加两个,他现在时时都得有人看着,怕是逮到机会就要寻死。”解休语速飞快,不免忧心如焚,话也说得愈焦躁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