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(75)
谭韫良并不需要谭衔霜的回答,她心知肚明。她只从身后取来一个镶着螺钿的首饰匣子,其中满满当当,装着她几乎全部的珠玉首饰。
谭韫良身上只留了娘亲过世时留给她的那只花丝金镯,是她从外祖家带来的,说是留给长女、未来充作她的嫁妆。
她看着那桌子上的珊瑚与白贝苦笑。
嫁妆么?她怕是一辈子也用不上了。
谭韫良将那镯子也脱下来,一并装在首饰匣子里。
“你拿去吧,”她淡淡道,“是我对不住你。”
*
“衔霜就是从那时开始学医的——只为照顾纪淮,”谭韫良眼中流露出惋惜而哀怨的神色,“实话说……我替她不值。”
“她的医书刚看到一半,纪淮便撒手人寰——到头来,她仅仅当了他二十一天的新娘子。”
“小纪将军受伤后,纪将军被迫替儿子上了战场。可色然的战士实在可怖,纪将军战败,丢了北境。皇帝大怒,治他丢失城池的大罪,纪家全族男丁被斩。”
“衔霜作为小纪将军的新妇,担心自己连累谭家,连夜离开了庆州。我与爹爹去将军府接她回家时,将军府已人去楼空。从此,我终身不嫁,留在庆州照看全族老小;阿妙和踏羽南下寻找衔霜,一路寻去长安,终于在那里找到了她。”
说到此处,她仰头看向院中梨花,模样像极活着的妙真,或许也像极了死去的衔霜。
“后边的事情……你们都已知道了。”
第43章 沉香木浮生只合樽前老,雪满长安道。……
纪氏全族男丁被斩,几乎无人收尸,被丢在某个乱葬岗胡乱埋过。纪淮二十岁便早早死去,如今已有十一年,可他的坟墓却是纪家祖坟最新的一座。
铁锹插入泥土,他腐朽的棺材渐渐露了出来。
遗骨拣好,细致地裹在红布里,再重新放入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小棺材。
纪淮的遗骨被迁至谭氏祖坟,同谭衔霜的埋在一起。
“我家阿霜,还是要留在谭家最好,”谭大人看着专人抬起墓碑,将墓碑半截埋入土中,忽而便如此道,“她离家多年,总不能让她再留在外头。”
纪家被抄,全族无后而终……虽未和离,可他怎能让女儿留在纪家,让她到了地下仍无香火可用?
谭大人心想,纪将军为了亲子自私了一次,误了他家阿霜终生……这一次,他便也要为了自己亲女做那自私之人了。
将来到了地下重见纪将军,哪怕他要咒他下阿鼻地狱,他也顾不得了。
纪淮的骨头与阿霜一同埋在谭家祖坟,从此便是谭家赘婿,比起他族中尸骨未寒的老小已是幸运。谭大人稍显怨恨地想,至少他从此能飨谭家一份香火,与阿霜成亲那二十一日已是值得了。
墓碑立起,谭韫良跪坐一旁,缓缓烧着厚厚一摞纸钱。
火舌舔上那些圆形的黄纸,一瞬间便让其灰飞烟灭。她想着,衔霜这么快便收到了吗?这些纸钱能否送到她手中?她在地下会不会冷……
阿霜死时是个冬天,冬天么……她死在长安,长安的冬天会不会下雪?她是否要为她烧几件貂裘?
于是她缓声朝身侧人问:
“白姑娘,长安的冬天冷吗?”
那个姓白的姑娘愣了一下,又轻声道:
“冷,可没有庆州冷。”
浮生只合樽前老,雪满长安道。
雪满长安道。
词中这样既写,长安的冬天应当也会下雪吧。
“我没有去过长安,”谭韫良又拈起几张纸钱,缓慢地投进火中,“长安的冬天会下雪么?”
“长安,是个少雪的地方……可到了冬季仍是会下,”她身旁那个姓沈的公子忽然开了口,纸钱的火光映在他眼中,“貂裘不用,可棉衣还是要烧给她一件……”
他如何知道自己心事?
谭韫良望他一眼。
“好。”
她道。
*
春日已至,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、世上一切生灵都重现了生机,寻香山庄的日子也一天天忙碌起来。
谭韫良今日到庆南去谈生意,庄内无人看管,辛晚楼便替了上去。
她在庆州落脚月余,白吃白喝总是不好,于是便留在寻香山庄做事。跟着豆蔻学习许久,她早熟悉了庄内事务,做起事来也渐渐得心应手。
日子太过和顺。
平静得让她心慌。
她每日都忙里偷闲,至庆州城内各处搜寻哥舒的消息。可一切徒劳,哥舒似乎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,无人见过、也无人记得。
她几乎怀疑安长思又骗了她,那人向来谎话连篇。她还是不该轻信。
店内沈羡亭的声音又逐渐高了起来,想是又在跟谁吵。她急忙走入店中,见他又与一酒楼的采购争了起来。
那人面红耳赤、吹胡瞪眼,道:“一两,就一两!你现在点头,我立马取货——”
“一两?你想得美!光里面的黄花梨就值二两——你怎么不来抢?”沈羡亭紧紧攥住装着香料的纸包,分毫不让,“必须五两。”
“原先就是一两卖——”
“哪个原先?何时的原先?”沈羡亭嬉皮笑脸道,“真是不巧,小爷我这月才到,可没见过你说的‘原先’……”
“你——”
“搞什么?!”辛晚楼高声呵斥,把两人俱唬得呆若木鸡。沈羡亭双手一抖,他那“八两的梨花木”便抖到了地上。
他蹲下身子去捡,那人趁机又道:
“你这香料粘了土已经脏了,更应便宜卖了——就一两!”
“怎么?原来你家酒楼煮酒炖肉之时从不将香料过水清洗?这还有何人敢吃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