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(79)
赶车人停车避让,男人牵着他的毛驴走过。辛晚楼在驴车上坐直身子,与那驴背上的小姑娘相视而望。
小姑娘手里拿一支搅搅糖,皮肤被西北灼热的太阳晒得黝黑。她的眼睛也是极黑极亮的。
赶车人很快驾车走过,辛晚楼的视线转入下一条街巷。
“白丫头,找见你爹了吗?”赶车人问。
辛晚楼叹道:
“没有,但……总会找到他的。”
*
寻香山庄渐渐出现在眼前,眼看着离两人越来越近。毛驴弓起身子奋力往山坡上走去,后蹄却一个打滑,险些栽下坡去。
辛晚楼从驴车上一跃而下,双手在车上推一把。毛驴轻松不少,便快步走了上去。
已快打烊,店内顾客正三两而出,等着回家做饭食去。寻香山庄大门洞开,恰能看见柜台处一人正趴着贪懒。西边愈发金黄的日光斜入其间,恰照在他薄薄的眼皮上。
这么晒,也不知他如何睡得着?
辛晚楼没叫他,只跟那赶车人一同将崖柏抬入店里。两人动静总是惊动柜台后那人,他的眼睫轻轻一抖,这便睁开眼来。
他坐起身,双眼迷瞪地看向眼前人。一忽儿,他突然灵醒:
“你可算回来了!上哪儿去了?”
辛晚楼刚放下一块柏木,闻言拍拍双手上的木屑,转头道:
“我同这位师傅去庆光取崖柏去了。”
“师傅?”沈羡亭看向门口
正躬身拖动柏木那人,只觉面生,他没见过。
“你今日可是偷了懒,”沈羡亭蹙眉道,“你不知今日生意有多忙——我给人算账都算不过来了。”
“你可倒好,在外头玩儿到打烊才回来。”
他嘴上这样说着,人却从柜台后绕出来,将赶车人手中柏木接过。
赶车人直起身子,捂唇咳起来:
“咳咳……多谢你……”
“谭韫良也真是的……哪有让老头儿干体力活的道理,”他边说边将崖柏放在一旁垒好,冲赶车人笑起来,“老头,你说是吧?”
赶车人开怀大笑。
辛晚楼乐得偷懒,蹲在地上仰头看沈羡亭来去。她腹中空空,就着这个姿势捂着肚子。
她自言自语道:
“吃什么啊?”
沈羡亭放下手中柏木,靠在墙边佯装惊讶地说道:“你出去玩儿一天,竟没吃独食?”
辛晚楼听出他又要开始编排自己,出声打断:
“你在找事儿吗?”辛晚楼骂道。
沈羡亭识趣地住口,笑嘻嘻地去搬他的东西。辛晚楼仍旧蹲在地上,又念一遍:
“到底吃什么啊?每天都不知道该吃什么……真麻烦……”
赶车人闻言,便朝她说道:
“丫头,你若不挑,我就随便弄点东西给你吃。你愿意么?”
“愿意愿意,”沈羡亭忽然冒出来,“不但她愿意,我也愿意。”
他自知若不蹭这老头的饭,便要他去想办法搞吃的去——辛晚楼若贪懒,那便是宁愿饿着也不动的。
气得辛晚楼急忙拽他裤脚:
“你又多嘴什么……”
赶车人又笑,笑着笑着咳起来,肺里轰隆轰隆地响。
他一溜烟出去,辛晚楼终于站起来,无精打采地和沈羡亭一并将那些崖柏木整理妥当。
柏香氤氲。
两人收拾好一切,并肩坐在台阶上遥望暮色渐浓。旁晚的太阳明亮灼灼,像是要赶在夜晚到来前将自己所有的光亮一口气用尽,带着一些破釜沉舟的意味。
庆州的日落让辛晚楼想到云水间的日出。有一个瞬时,她几乎想对身旁那人说实话了。
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想。
赶车人很快回来,熬一锅米粥、连带几道小菜。三人一并坐在矮桌旁,赶车人拿出一壶酒。
“不醉不归。”他道。
可那赶车人的身体不宜喝酒,少喝几口便呛得一直咳。赶车人无奈地放下酒壶,笑道:
“咳……咳咳,真是黄土埋半截,连喝个酒都不成了。”
“唉……”他叹息一声。
空气中氤氲着崖柏木的香气,而粥点之上正腾起白而热的雾。
“阿沈啊。”
沈羡亭抬起头。
“我有两个女儿,”他没缘由道,“大的属羊,小的属鼠。那个小的,一直留在南方老家;大的呢……独自在外闯荡。这些年,想必也平白受了不少委屈。”
说着,他紧紧盯着沈羡亭,苍老的双眼中映出灼灼的光。
“我不求她闻达,只愿她平平淡淡了却此生……只愿世间风云莫扰了她的日子。”
“若她已入局……我只希望执棋人能放过她。只要有命在……就不至——”
他转头呛咳起来,空气自肺中穿过,穿堂风一般发出轰鸣。辛晚楼连忙递给他一杯水。
赶车人接过,用那热水压过咳意。他苦笑,轻轻擦去唇边水珠,道:
“算了。”
“老夫今日喝多了酒,忽然想起我那两个闺女……唉,真是让你们看笑话了。”
沈羡亭一言不发,只轻轻点头,舀起一勺米粥放入口中。
“六白汤?”他回味道,“只是少一味花生,换成了什么?杏仁?”
“你这小子舌头倒灵,”赶车人抚须而笑,随即解释道,“厨房没有花生了,只摸到一把杏仁,便拿来做了替代。”
话至此时,辛晚楼手臂忽而便有那么点痒。她从小吃花生便起疹子,与师父在一起的那几年,她从未见过花生。
她知晓这粥里只有杏仁,可她仍旧重重揉几下自己光洁的手臂。
她又瞎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