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(8)
此话一出,沈羡亭霎时满脸通红、尴尬欲死。可那呆脑瓜的药童不依不饶,还奇异地在两人之间打量,提醒道:
“公子有所不知……我们前堂主过世后,四喜堂就只看女科和小方脉科了。您若着急,我给你推荐旁边的安寿堂,离得不远……”
“不必了!”他打断道,“我们不是看病的,是来找人的。”
“找人?二位找谁?”
“谭衔霜,”沈羡亭展开他那把专门用来卖弄的扇子,“就找谭衔霜。”
药童瞬时脸色煞白:“谭、谭衔霜?她……几年前就过世了……”
“过世了?”沈羡亭佯装惊讶道。
药童紧张地环顾四周之后,压低声音悄声道:“二位是官府的人?”
“……算是。”沈羡亭谎话说得顺嘴,意味深长地从怀中抽出一物,在药童眼前轻轻一晃。
“啊!您是——”辛晚楼正奇怪,却见药童看他眼色,瞬时捂住嘴巴。药童不再多言,只道:“二位随我来,我来此地时间尚短,此事还是要堂主亲自对二位讲。”
“我还是别进去了,”辛晚楼道,“我在楼下等你。”
药童一拍脑袋,道:“唉,没事,堂主居处在后院呢。只要从后门进去,别经过产房便好。姑娘莫怪——我们这都是穷讲究,只是求个安心罢了。”
“无事。”辛晚楼道。
几人走出四喜堂,绕过一大圈,从后门进入一处小院,仍是竹林环绕的幽静模样。药童敲了好一阵门,却都无人应答。
“啊,对了!堂主今天为一个怀双生子的产妇接生去了,眼下在大通坊呢……”
“那谭堂主可有旧物?”沈羡亭问。
“谭堂主?哪个谭——啊,霜堂主,”药童指着远处屋舍道,“要不……二位去霜堂主的旧居看看吧,东西还都在原处呢。”
谭衔霜的旧居就在对面西厢,药童推开房门,被屋内灰尘扑得呛咳几下。她小跑几步来到窗边,将各个窗户大开,道:“此间人少灰大,二位小心着衣服。”
“屋内东西都留得这么全啊……”沈羡亭走入其中,看着屋内整齐满当的陈设,仿佛谭衔霜昨日还住在这里。他感叹道。
“是啊,霜堂主尚有亲人在世,旧物就都留着。”
沈羡亭点点头:“她的亲人?”
“啊,现在的妙堂主正是霜堂主的亲生妹妹,她们的父亲也尚在世,”药童托腮思索,“而为堂主的爹爹,貌
似是某个边疆官员——但应是文官。”
“那她二位怎会来长安做医女?”
“这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辛晚楼在屋内转一圈,在屏风隔断后发现一张矮床,看上去是临时拼接的。她问药童:
“这屋内有两张床?”
“啊,那是拏云的床。”
“拏云?”辛晚楼惊讶问道。
沈羡亭闻声转头,也问:“拏云在四喜堂住过?”
药童点头:“应是霜堂主过世前两月吧……她去终南山采药时捡回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。因他伤重,就将他安置在此了——那人就是拏云。”
“四喜堂不是专看女科和小方脉科的吗?”辛晚楼问。
“可是霜堂主最精通的是外伤和护理。不过是有很多有女子因她是女医来找她看病——姑娘也知道,妇人总有些不好对男大夫说的难言之隐——霜堂主后来才专攻女科。”
“但当时偶尔也会给男人看病,不过霜堂主过身后,四喜堂就只诊女科和小方脉科。”
“原是如此。”
沈羡亭拉开谭衔霜的一个妆奁,里面大多是素色木簪或粗如石块的玉簪。他随手将抽屉合上,抽屉却被什么卡住、动弹不得。他将妆奁侧过来,想将抽屉严丝合缝地推回去。摇动之间,一个做工精致的花丝金镯从妆奁底部滑出来。
他拿起镯子,其上镶嵌之物尽是珊瑚与白贝磨成的珠子。
沈羡亭若有所思。
“这个款式——近几年不是最时兴用作花丝镯子作嫁妆吗?”
“啊,是么?”药童道。
辛晚楼凑上前去,接过镯子看一眼,道:“什么‘近几年’……这得是快十年前的款式了。”
沈羡亭一愣,苦笑一下,将镯子放下。
“谭衔霜成亲了?”
药童很谨慎,谨慎地避过话题,只道:“我不知晓,有人说她信佛而终身不嫁;有人说她郎君英年早逝……”
“早逝?”
药童这时才觉得自己说的太多,冲沈羡亭接连摆手:“都是道听途说,我可不知原委——二位一会儿还是问我们堂主吧!”
辛晚楼点头,走至拏云睡过的那张简易的矮床,随手掀开不算厚实的床褥。床褥上陈年的灰尘扬起,带起一阵难抑的呛咳。她掩住口鼻,侧首看向床褥之下,一手往床下一摸。
——冰凉坚硬,圆小而繁多。
满床板的铜钱。
铜钱在此不知藏了多久,俨然锈迹斑斑;其上年号还是多年前废用的“天禧”,而非如今的“天昌”;串连铜钱的红绳有些褪色,方孔锈迹处将其染成古怪的黑绿。
辛晚楼小心地探出手,将一串铜钱提起。铜钱粘连,逐个地向下敲击,在红绳间发出金石脆响。
她转过头去。
药童掩唇轻轻抽气,快步走上前去,她低头往床下一看,暗暗惊呼一声,念道:“我不知……我没见过……”
沈羡亭从辛晚楼手中接过钱串,缓声道:“这是霜堂主留的?还是……拏云?”
药童正待开口,院中忽而传来沉重缓慢的脚步声,随即响起一个女人疲惫又响亮的声音,她尖利地叫喊:“阿鱼,帮我烧澡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