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(92)
对面的太医有些汗颜,为难道:
“大公主,殿里那个……不太听话,”他怕对面的色然女子听不明白,轻轻点点自己的脑袋,“受了刺激,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的。”
诃息点点
头:“他撞了脑袋吗?撞了脑袋是会出问题。”
如此,太医便知自己这一番话对面没一句听懂,只尴尬地笑笑,不置可否。
太子殿下今日不好,跪在院中时下了雨,他一到夜里就吓人地烧起来。可舞雩殿里的这一位就跟找茬似的出了事,不知怎么忽然晕了过去,倒下后就跟鬼上身了一样地抽。没法,便只能叫这位未来的良娣——那位色然的大公主出来主事。
“那他还能好吗?”说着,诃息看向紧闭的房门,似乎想从其后看到那人的影子,“我有一个阿干也撞坏了脑袋,后来再也动不了了。”
“能……能好的,”太医回答,“多养养就能好的。”
诃息点点头,担忧地往殿内望去。床榻上那人背身静静躺着,不知道醒了没有。
门板并没那般厚,沈羡亭将二人对话听了个清楚。他隐隐觉得,自己如今的境遇,怕是很快就要与七年前一般无二了。
他能感觉到,自己每一日都似在薄冰上走路,那冰层已受不了一丁点的重击。只要再有一下,他就会坠入碎冰下万劫不复的寒潭。再出不来了。
七年前他还有一根救命的稻草,杀了拏云的念头让他从深潭爬出,重新成了人间的游魂。
可如今……
呵……
沈羡亭想到如今境遇便低低地笑起来,笑得他自己都觉得诡异,紧紧地掐住自己。
谁让他命数不好,偏生遇到个没有心的骗子呢?谁让他软弱可欺,被那女骗子一条莫须有的蛊虫唬住了呢?
哥舒拏云……呵……他每每想到这个名字就要发笑。
她真是……从头到尾连一句真话都没有,将他骗得团团转了。
这几日他日日都在想——那时她究竟为何愿意跟在自己身边,帮他去找拏云呢?现在想来……无非便是想借他的东风,趁势找到自己的恩人师父……再……再防着他找到拏云,防着他要拏云的命。
他说自己要一把刀,可刀也是会戳瞎主人的眼睛的。
沈羡亭觉得很累,累到他连那个女骗子的名字都不愿想。恨她?太累了……他连恨她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门外一番交流费劲地结束了,诃息登时推门而入。她大步走至他面前,神情严肃,俯身道:
“你一直在欺负殿下吧。”
沈羡亭恹恹地睁开眼。
“欺负殿下?”他望着女子琥珀色的眼睛,“谁敢欺负他……”
“你让他伤心了吧,”诃息指指他,又远远地指向门外,“他把你当成弟弟,你当他是什么?”
“我当他是君,”沈羡亭冷笑着看向诃息,“你若觉得我对你的殿下不好……那就放我走吧。”
“走?”诃息疑惑地看着他,“你是六殿下,不愿意留在这儿吗?”
沈羡亭的眼神晦暗不明,在发丝下幽幽地望着她:
“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,可不比你的色然草原——居次……东宫也是。”
第53章 玉兰息谁说色然的草原就不吃人了?……
“谁说色然的草原就不吃人了?”
雨意清濛。
诃息神情平静,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,忽然轻巧地笑起来:
“你知道色然现在的大阏氏是谁吗?”
“呼……呼乐王妃。”
诃息点点头,接着道:“她是我阿多的第二任阏氏,只比我大几岁,可按理我要叫她一声阿摩。我阿多只有我一个孩子,呼乐阏氏没有儿子,于是认养了现在这位单于。”
“这位单于叫多稚其,他的阿多阿摩在他出生那天暴毙,他被呼乐阏氏养到六岁。然后……她嫁给了他。”
她看着眼前人渐渐惊奇的表情,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:
“你们中原人总说我们色然人野蛮,可侄子娶婶婶、养母嫁养子的事情,在我们色然也不多见。”
“多稚其单于只有六岁,能统治色然的人不是我这个居次,就是那位阏氏。而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,我们色然王族三十年来的唯一一个男孩一出生,他就在同一天失去阿多阿摩,被新婚的大阏氏收养……”
“人人都说我和亲中原受了委屈,可我却很感谢你们那位太子殿下。如果不是他把我带走,就只能看我与呼乐大阏氏谁先杀掉谁了。”
说着,她像摸一只羊一般摸摸沈羡亭的发顶:
“你知道为什么赫舒年纪小、又不聪明,可我还是让她做我的陪嫁吗?”
她琥珀色的眼睛弯起来:
“因为我身边那几个年纪大的女仆,全都被送到我跟前来的食物和水——毒死了!”
说着,她猛地用力,像鹰抓羊羔一般按住沈羡亭。
“天下各处、处处被吃;无处不吃人,无处不被吃……在乎这些,不如一头撞死。六殿下,早做觉悟。”
*
夜雨方歇。
闻淙只披一件薄得透光的白色衫子,趴在床榻上埋头写一封信。他背上尽是一道一道的血印,一层叠着一层,恐怕是要留疤了。
他脸颊绯红,眼睛烧得如同含着水一般。乔柯看着心疼,正要劝他歇息,闻淙却忽然道:
“东宫近来总围着人,小六知道吗?”
自己都狼狈如此了,怎么还想着那个姓沈的。乔柯心里暗骂一句,仍是老实回答道:
“围着人?什么人?”
“弃月楼的人啊,”闻淙手下不停,“想着是来抓他的,还得靠东宫守卫才能撵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