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蛮生长(12)
然后,我和周应槐就能加餐了。
黄雨薇看我吃面,啧啧称奇:「衔青,你竟然还在长个头!」
我说:「谢谢你送的书,黄老师。」
周应槐看她一眼,她不自在起来,潇洒地摆摆手,说那有什么的。
年前,我的模拟卷成绩头一次够到九十。
周应槐边阅卷边点头。
我撇嘴:「也就勉强及格的水平。」
「你才努力多久?」
他数落我:「不努力的人,上天会一点一点收走她的天赋。」
我老实巴交地听训,往杯子里兑热水。
周应槐的胃病很严重,有时呕得很厉害,喝温水更好。
黄雨薇曾经劝过他,去做一次胃镜检查。
但被他婉拒了。他说他只是幽门螺旋杆菌的数值过高,正在吃药。
黄雨薇很想抓狂:「但是你经常忘记吃。」
我听说过这种药,它很特别,不能中途停药,否则菌群会产生抗药性。
周应槐没放在心上,他只说:「又错了,过来看。」
我只好走上去看,左耳是他讲解错题的声音,右耳是黄雨薇的叹息。
水壶里的水很烫,因为走神,它溅在我手上。
我下意识缩手。
杯子没被端稳,摔在地上。
——砰!
玻璃碎片溅了一地。
我仓惶地站起身,说:「抱歉,周老师。」
我弯下腰,想捡起碎片。
周应槐走过来,挡住我的手:「烫伤了吗?」
「没有,但是杯子——」
「别碰,会受伤。」他说,「你去冲凉水。」
他用扫帚把这些碎片扫起来。
我冲完凉水,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,冷汗涔涔。
周应槐正在用破抹布包这些碎片。
发现我在看他,他向我解释:「经常有野猫翻我的垃圾。」
我没说话,攥紧了衣角。
他又说:「没关系,只是个杯子。」
明明只是摔碎了一个杯子,明明只是一个杯子。
我却被这件事吓得通体发麻。
他看着我,眼里充满无声的谅解:「怎么了?」
「我、我不是故意的!」
「我知道。别担心,这个杯子很便宜,不用赔。」
「不是故意的,我真的不是故意的……」
天旋地转,白炽灯的光,几乎令我头晕目眩。
胳膊和小腿肚,痒得难受。
周应槐用纸包好碎片:「你不舒服?」
「不、不是。」我知道自己失态,努力想挤出笑容。
周应槐揉了揉眉心:「没事的,衔青。」
我眼眶一酸,在那个瞬间,我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。
我做好了敞开心扉、接纳春雨的准备。
我沉默了很久,终于下定决心,缓缓开口:
「周老师,我有过……」
周老师。
我有过一个爸爸。
不是我的亲生父亲,是我妈妈带回来的男人。
这算继父吧?
我的继父脾气很差,喝醉酒就会用皮带抽人。
我很不喜欢他。
我妈妈说:「能怎么办?你又不能没有个爹。」
原来她忍受继父,是为了我。
然后有一天,我给这个男人盛饭,不小心打碎了碗。
他那天打牌输了钱,又喝了很多酒。
因为这个碗,他找到发泄的理由,解开皮带,狠狠抽我。
抽我的胳膊,抽我的大腿,抽我的后背。
我妈妈本来不敢多说什么,后来见了血,她扑上来抱我。
她说:「老公,别拿小孩撒气,好不好?」
接着,这个男人,就连她一起狠狠地抽,抽到手酸为止。
我还记得他的样子,他长得像山一样雄壮。
父亲这个词开始有具象化的概念,它意味着强壮、暴躁和危险。
我蜷缩在我妈妈的胸膛里,像婴儿蜷缩在子宫。
妈妈的怀抱温暖而湿润,汗水和泪水的咸味,掺杂着血的腥味。
那天之后,我妈妈带着我,搬出了那个家。
我拥有了父亲,又失去了父亲,原来父亲的保质期仅三个月。
我妈抱怨,还不是因为你摔碎了碗。
只要我不小心摔碎东西,她就要哭着来拧我的胳膊和小腿。
陶瓷或玻璃碎裂的声音,往往和疼痛一起发生。
现在,没有得到惩罚的我,反而感到焦躁不已、坐立难安。
周应槐听我絮絮叨叨地讲完这些事,忽然叹气。
「不要害怕。」他说,「老师在这里。」
我点点头,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下,他又说:「衔青,下雪了。」
偏过头去,我看见窗外的雪越来越大。
细细簌簌的雪落在窗外,路灯透着暖黄的光晕,路人行色匆匆。
他坐在窗边,眼底映着白炽灯的光。
就好像下了一场温暖的雪。我想我可能会被困在这场雪里。
周应槐系起围裙:「那吃碗面再走吧。」
我点点头,低头去看那些被圈起来的错题,冥思苦想。
第15章
临近过年,我照旧补习。
周应槐没回老家,不知道为什么。
除夕,我妈妈坚持要煮年夜饭。
我们过去吵架,她道歉的方式就是给我做饭。
她喊我吃饭,我来,就算和好。
这次我们没有吵架,她却破天荒给我做饭。
我连着扒了两碗饭,她没动筷子。
「你吃啊。」我妈妈说,「妈都吃饱了。」
我犹豫了一下,夹走最后一块排骨。
我们两个人坐在家里,听隔壁的电视机声。
阿姨在和家里人看春晚。
声音调得很大,所以我和妈妈也能听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