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蛮生长(6)
三年后她刑满释放,身子却垮了。
她被确诊为宫颈癌晚期,并且,她没有交社保的意识。
所有医药费,都只能自掏腰包。
她的身份证已经借不到钱了,而我还没满十八岁。
万幸的是,我有了三万块钱。
我还自己上网搜寻材料:如何缴纳医疗保险。
妈妈形销骨立,虚弱地躺在床上。
病房里很嘈杂,她倒药的手在发抖,药丸掉了。
我愣了一下,趴下去找,没找到。
站起身,我拍了拍沾了灰的膝盖:「那种药很贵。
「是我给人摸胸,讹钱才买到的。」
她古井无波的眼神开始有变化,干瘪的唇张合:
「我……我下去找……我下去……」
我把她按住,垂眸道:「妈妈,懂事一点吧。」
她被这话钉住,眼底蓄起了泪。
她语无伦次:「你去卖了没有……你、你不要去……」
我给她看这次病发住院的账单。
「恢复好了就回家吃药,我给你找个便宜的护工。」
我妈妈嗫嚅着唇:「我尽量。」
我帮她在后背垫了枕头,站起身:「我去接点水。」
懂事一点吧。
这是我妈妈年轻时,常对我说的话。
那时她不过二十多岁,她十八岁就生下我了。
而我,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孩。
她说这话时,通常都坐在镜子前涂劣质的口红。
媚俗、下流、刺眼的大红色。
这意味着,又有猎物要撞上她铺设的陷阱了。
假装坐台小姐,诱骗男人上门。
然后把我支出门外写作业,自己和他们翻云覆雨。
我掰着指头算数,身后是锈迹斑斑的铁门。
男人们来来去去,有些会给我硬币买糖,有些不会。
他们以为自己只是花点小钱买一夜春情。
但其实这只是妈妈的陷阱,她的目的,是讹一笔钱。
一场交易结束,满身青紫的她会带我去警察局。
妈妈用力拧我的后背,我一边哭一边说:「有个陌生的叔叔……」
我还记得,第一次去警局时,围墙边爬满青苔。
跟我说话的警察是个女人,她衣着干净规整,和我妈妈不一样。
她轻声细语地安抚我,我目光呆滞,不愿开口。
我不想说谎。
她蹲下来,揉我的脑袋:「如果你妈妈被欺负了,你就点头,好吗?」
我没有点头,但那个男人还是被定了罪。
因为我流下了眼泪——泪水并不出自委屈,而是恐惧。
我怕我妈妈因为这阵沉默打我。
……
那时我很小,大家都觉得人性本善,小孩不会说谎。
但其实小孩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,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善恶。
他们蒙昧无知,因而毫无道德底线,让谎言变得坦然。
被指控的男人,会为了达成和解,支付一小笔精神赔偿费。
接着我们回家,我妈妈关上门,开始找衣架。
她对我的临场发挥很不满意。
……
放下衣架,我妈妈就会拧开口红盖子,对着镜子补涂:
「衔青,懂事一点吧。不然妈怎么养你?」
衔青,懂事一点。
午夜梦回,我总想起她媚俗的红唇。
后来,我们辗转于各个不同的城市,编织如出一辙的谎言。
我读三年级后,她变得安分,在县城定居,用存款养我。
那几年我心无旁骛,读书的势头正盛,进了市内最好的初中。
初一入学,我去领奖学金。而她行迹败露,锒铛入狱。
去年我上高一,她刑满释放,被查出癌症晚期,但没有钱治疗。
她想重操旧业,我说妈,你疯了吗?现在这样,谁敢睡你?
我妈妈坐在镜子前,边哭边涂那支过期的口红,而我冷眼旁观。
就在前几天,她偷偷退掉了我去北京参加作文决赛的车票。
因为她,我的未来一片灰暗。可如果没有她,我甚至没有未来。
我好恨她,可是我又舍不得她死掉,因为我只有她。
别人有护发素、爸爸、书、电脑、泰迪狗,还有蕾丝内衣、润唇膏、蝴蝶结丝带、蓬蓬裙、电影票。
而我的世界里只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。
那是我妈妈,为了她,我要竭尽全力、不择手段地弄到钱。
邻居宋阿姨分我们活做,钩毛线花,一朵五毛。
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,黄澄澄的花像虱子一样爬满角落。
我不停地钩,花越来越多,我的成绩越来越差。
一年过去,来到高二,我成了新班主任眼中的问题学生。
我还要一边读书,一边赚外快,一边照顾我妈妈。
「林衔青。」熟悉的男音响起,「你身体不舒服?」
真是阴魂不散。我心里暗骂了一声,不情愿地转过身。
第8章
「来看胃病。」谎话张嘴就来,我下意识说了谎,「让开。」
「胃难受,喝温水比较好。我帮你兑点热水。」
那是因为我妈妈并发症发作口腔溃烂,只能喝凉水。
我不想跟他多说:「行了,少在这儿装模作样。」
「黄老师说你的监护人不在身边,如果你需要帮——」
「打住。」我朝他挑眉,「我有三万块就够了。」
他没有再搭理我,而是猛地弯下腰去,竭力咳嗽。
咳嗽声越来越响,他单薄的身子像残破的风箱,疲惫地起伏着。
我忽然发现,周应槐身材高挑、双肩开阔,却瘦极了。
他脊背弓起,薄薄的短袖衫下透着他嶙峋的脊骨,有些反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