沪上霓虹(133)
“有那样一双彼此怨怼的父母,孩子也未必是什么善男信女。”
裕梦梁将印鉴拎在指间端详,语气平静中透着残忍与自嘲,他轻轻地笑了起来,而后点了点黎宝因面前那杯半分糖都没加的咖啡。
“你所求,旁人唯恐避之不及。世事如此,你还要坚持?”
黎宝因一时竟有些哑然,并非因为惶恐,也不是怯懦,而是她倏地意识到,裕梦梁其实从来都不相信,她会无偿站在他的身边。
他愿意成为她的家人,给她底气,助益她自立门户,让她从失措的孤舟变成骄傲的霓虹,他能为她做那么多,却从未想过,她也会这样对待他。
裕梦梁不允许她走进他的世界,也不敢向她亮出他的心脏。
好半晌,裕梦梁疑似失去耐心地直起身,就在他要有下一步动作时,黎宝因将面前的浅底瓷杯捧了起来。
褐与白交缠出花蕾,她朝向他,甘之如饴。
“在回答之前,我可以先问您一个问题吗?”
“当然。”
绅士绝不拒绝淑女的请求。
“除夕,您离开公寓后都去过哪里?”
裕梦梁相当坦诚:“广济寺。”
顿了顿,他又补充道:“昨日是我母亲的忌日。”
黎宝因虽有猜测,但还是心头一震,她下意识垂下视线,目光落在被裕梦梁拿走的那方印鉴上,她在心里给自己鼓足勇气,然后才更加坚定地走上前,慢慢仰起头,语气诚恳道:“既然您待我如同家人。那么我想,下次去寺里祭拜,您大概也要带上我。”
她抬高音量,生怕他听不清似的,“因为不光是除夕,元宵,端午,中秋……年年岁岁,我都愿意陪着您。”
她反问他,“那您呢?您想要的,是我的陪伴吗?”
裕梦梁注视黎宝因许久,晦暗的不明的眼底像是要把她吞噬,良久,他缓缓道:“哪怕于你不利?”
犹如一记重锤,黎宝因觉得自己的逞强又被他拆穿。
从很久之前,她就从裕梦梁身上明白一件事情,无论她喜欢或者厌恶,只要她愿意服从,他总能替她得偿所愿,小到清除露台上令她伤怀的每片落叶,大到给她整座公馆的所有权。
裕梦梁对她的好超乎寻常,他不计回报,不限制她的言行,甚至很鼓励她有些出格的尝试。
唯独,他不喜欢她不听话。
尤其,涉及他清晰下达过指令的某些事情。
譬如,他要她留在上沪学经济,然后再出国深造电子工程;譬如,他不悦她与程宗聿过从甚密,又要她与娄老太太保持联络。
他总是有一套自己的衡量标准,却从不宣之于口,隐形的约束融入爱意,与她如影随形。
黎宝因以前觉得,被人管束与照顾是很幸福的事情,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她渐渐感到一点迷惘与不安,就像是一条鱼被关进半截蓝色的玻璃瓶,它再扑腾跳跃,也不会有人认为,它在无水之地挣扎。
她像个木偶傀儡,被雕琢成某种期许中的样子,看上去无可挑剔,应有尽有,令人艳羡,但其实自从被伐离土壤的那一刻起,她就已经失去了心跳。
而裕梦梁,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有灵魂。
黎宝因至今都还记得,自己第一次有所察觉时的惊惶。
那天她突然来了兴致,想要借裕梦梁的书房录一些音频,她靠在窗前的书桌一角,带着耳机听着书页翻动时的温柔,一扭头就在笔架旁边看到了自己送给他的那只墨盒。
墨盒依旧那么漂亮,长尾鸟形似黑卷尾,它端正地摆在案上,却并非原本的那个。
黎宝因对古董所知甚少,仅有的皮毛都是跟着黎思栋看店摆摊时的耳濡目染,但那时候在文玩店,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墨盒不对劲,她虽然看不穿其中原委,但是老板雇来的托儿意图过于明显,言语起哄不说,还一味地呛行抬价。
她被气得不轻,可是又极为喜欢墨盒上的黑色长羽鸟,鸟瞳用五种蓝宝石碎屑堆砌,像极了他初见裕梦梁时,他看向她的眸色。
她决定赌一把。
——赌赌看,如果是黎宝因送的礼物,哪怕是半个赝品,裕梦梁会不会视若珍宝。
墨盒被动过的那一刻,她就知道自己输了,输得无声无息。
原来他是介意的。
因为,在裕梦梁心里,那只是一方可真不可假的古董物件,而在她心里,那不止是墨盒。
就像现在,裕梦梁问她,如果世事不如意,那她是否还要坚持?也不单单是真的想要一份答案。
他只是在提
醒她,在警告她,在迫使她明白,成年人要对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,假若无法承担承诺所附带的代价,那就及时追悔。
他总这样。
尤其在她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,会比她更谨慎,更严肃,然后站在她的面前,就像长辈般一层层抽丝剥茧地质问她,引导她,直到她终于看明白自己的内心,然后给出最终的答案。
但她的心,不是很早之前就明确了吗?
即使他不叫裕梦梁,不拥有裕公馆,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的完美,即使她努力积攒的拼图还是只有很小一部分,即使他对她,只有一点点施舍般的在乎……
她就是要他。
哪怕要失去一点自由,哪怕拼图的过程中会变得不愉快,哪怕预知到会有危险,她依然一往无前。
决心已定,黎宝因迎上裕梦梁的视线。
她一字一句地回应他,“是的,哪怕您对我不利。”
裕梦梁无声无息地俯瞰着女孩,他像是收割故事结局的神使,原以为会握住一柄刀刃,却不妨落入掌心的是一颗糖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