沪上霓虹(74)
幼年在老房子里生活的情景,一帧帧地从黎宝因脑海掠过。
报刊亭旁永远不会落灰的红木圆凳,台阶上依旧喜爱闲聊的街坊,晾衣杆缝隙里明净又温馨的阳台,阳台上随风摇晃的用糖纸折叠成的千纸鹤帘幔。
帘幔深处,姆妈总爱坐在那台蝴蝶牌的缝纫机前,黑色裤管随着镂空的金属踏板一上一下,吱吱呀呀。
她就趴在一堆作业本里,在晚霞的光辉下奋笔疾书,然后趁着姆妈没注意,翻开本子下面的连环画,偷看两眼。
黎宝因不受控地快步走到有些生锈的铁门面前,幽暗又静谧的院子里枯叶又落了一地,和脚下的残存的蔷薇交融,被风卷起,又缓缓落下。
她抬头看向那座两层小楼,陈旧的建筑被人打理得十分妥当,柔和的光线从门缝里倾泻,在黑暗里敞开一条窄窄的光影,像是还有人在里面等着,等她背着书包推开大门,然后絮叨她说——
怎么又这么晚回家?
裕梦梁握起黎宝因的手,黎宝因有些不确信地看向裕梦梁。
她的心脏砰砰直跳。
钥匙缓缓落入掌心。
“黎宝因,欢迎回家。”
第38章
回家、利用我是你的人脉。
黎宝因自认并非是个恋家的人。
五年级时她住在寄宿学校,邻桌的男孩总在午休的时候,攥着全家福偷偷摸摸地哭,她都能直接掀掉他的帽子,把人拽到操场上凶巴巴地教训一顿。
那时候她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大人,也很自豪于可以像一家之主似的独当一面。
后来阿爸意外去世,姆妈走投无路,不得不抵押了安福路的这栋老房子,然后拖着病恹恹的身体,带着她四处搬家躲债。
可即便如此,黎宝因都不觉得自己失去了家。在她心里,家从来都不是一栋死气沉沉的建筑物,而是她爱的人。
直到姆妈离世,裕梦梁在病房里向她发出邀请。
那一刻,她才真正感到了孤独。
像船只无法停泊靠岸,她再也回不了家。
后来很多年里,黎宝因都刻意在回避过去,无论是阿爸姆妈,还是良霄良宸,她把他们以及他们的一切全部割裂在身后,然后如他们所愿那般,光鲜明亮,步履不歇地往前奔跑。
她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,路过的风景也数不胜数,遇到的人没有不以她马首是瞻,谁也不能说她是可怜的,贫穷的,孤独的。
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。
直至此刻。
始建于七十年代的老房子近在咫尺,黎宝因甚至能看到靠近围墙的位置,小楼的墙皮正在剥落,她握着手里沉甸甸的钥匙,却觉得心里贫瘠又空洞,不敢靠近分毫。
她太讨厌物是人非,也不喜欢触景生情,她怕见到布满灰尘的家具,破败凌乱的屋子,也憎恶记忆中本就残缺不全的美好,再次被摧毁崩
塌。
强烈的矛盾感让她不得不停在原地。
眼前的归处,仿佛像是孤坟。
:
裕梦梁从始至终都站在旁边等着,目光随着枯黄的树叶下落到黎宝因身上。
她今日穿了条奶白色的荷叶边束腰短裙,剪裁利落的款式让她看起来像是本世纪初大上海滩的名媛小姐,简单编成一股的侧发夹杂着丝带垂在胸前,点缀在尾端的,振翅欲飞的银色蝴蝶发夹,就如同她在外白渡桥上忙碌的模样。
少女的十八岁,和他记忆里的少年重叠。
他的目光都变得柔软,戒防许多。
裕梦梁再次打量黎宝因,脑海里浮现她今日在公馆看到他时的欣喜,勉强听他问答时的跑神,在万寿斋吃面时的满足,游轮上过生辰的感动。
踌躇的,逞强的,雀跃的。
全都是他未曾有过的鲜活热烈。
她笑了很多次,每次看向他时,也都是满眼欢欣。
可是此刻,当她情绪褪尽,脸上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,他看着她平和静谧的眼底,却突然觉得,这才是真正的她。
也是他在那场雪夜里,初次见到的她。
倔强的,大胆的。
不染铅华,返璞归真。
咣当——
少女终于还是推开大门。
暖色调的微光像神明引领,她踏过木板拼接而成的羊肠小路,从花影处一步步迈上台阶,或浅或深的灯光充满内室,黎宝因意外地发现,里面的陈设布置,跟自己记忆中所差无几。
二楼走廊里书房右侧的小卧室近在眼前,黎宝因停下脚步,她仰望着那扇门,突然回味过来,裕公馆里自己的房间方位好像和这里是一模一样的。
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。
黎宝因暗暗掩饰,有些踟躇地上前。
她鼓足勇气推开木门,吱呀一声中,敞亮明净的卧室映入眼帘。
她看到粉白的床单上摆着碎花点的棉被,被子上放着一只碎步拼接做成的小女孩布偶,布偶旁边的书桌上堆着各种奇思妙想的书籍,书籍里夹着她手工制作的花卉书签。
黎宝因伸手取出一片,书签里的鲜花没有发霉,就连桌角自己用圆规胡闹刮出来划痕,也保留得清晰完整。
这怎么可能呢?
距离姆妈卖掉了房子,已经三年有余,就算当初的买家没有入住,里面的东西没有被清空,这里也不可能保存得这么完好。
黎宝因环顾四周,室内没有一丝潮气,墙壁上也没有湿漉漉的霉菌,房间里原本老化的家具完好无损,就连房屋内部本身破败的角落,似乎也比记忆中更为牢固与整洁。
虽然修缮得精细又还原,但她还是察觉到房子有被翻修过的痕迹,这些痕迹太过隐蔽,让她这个曾经的主人都差点信以为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