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暇赴死(11)
她在人民公园旁边租了个房,离我学校也不远,又在附近找了份财务的工作。
我转为走读,每天晚上回家吃饭,饭后和母亲去人民公园散步。
母亲不放过任何教育我的机会。她指着树上的蝉蜕说,毛毛虫从小到大都在树上直至破茧成蝶,蝉却要从黑暗的地里一步步爬上树才能蜕皮成长,但最终它们都能在高处相见。阿洄,每个人的人生节律不同,你要保持好自己的节奏,不要在意别人。
她又来了。
道理我都懂,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。我是人,不是动物,动物全靠本能,而我有思想有感情。
母亲的话我常常听不进去,心里总要辩驳两句。但无论如何,有了母亲的陪伴,我心中的阴霾逐渐驱散了。
可是,还有一种不安感始终存在。
这几年像是按了快进键,先是搬家到县城,再是搬家到市里,走得越来越远了。
可是离小镇越远,那种不安的感觉就愈发强烈。
我复盘过去,觉得发生过太多奇怪的事,都是有头没尾的。我身边好像藏着很多秘密,像蒙了一层纱一样不清不楚。
每次问母亲过去的事,母亲总是避开话题,这让我越来越觉得母亲有事瞒着我。
……
转折发生在高二的暑假。
那年夏天,母亲要回小镇打扫老房子。以往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去,因为我学习忙。
这次我说想一起,母亲也同意了。
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家,那些熟悉的陈设布置让我触景生情,我又开始思念父亲。
我在家中来来回回地走,从房前走到屋后,每一处我都熟悉。
唯有一个地方,我很小的时候进去过一次,此后便再也没有进去过了。
就是我家的地窖。
我惧怕黑暗,从小不敢去地窖。可是这一次我经过地窖的入口时,忽然想起几年前,我听到家里有声音,好像某处藏着人。
母亲说是我精神紧张产生了幻听,但我觉得不是。
那声音就从地窖中传来。当年我不敢打开门一探究竟。
现在我已经长大了,不怕黑了。
母亲正在楼上忙碌,没注意到我。我下定了决心,带上一支手电,打开地窖门,深吸一口气步入黑暗中。
地窖中阴暗潮湿,伸手不见五指,只有手电筒的冷光圈出一小块视界。
一股湿冷的土腥味扑面而来。
短短几步台阶,越往下越冷,但毕竟是夏天,也不至于阴冷刺骨。
我踩到最底下的泥地,没有实感,完全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。
心中忽然一阵恐慌,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。
地窖里面很小,大概四五个平方。里面空荡荡的,只有一把小椅子摆在中间。
以前冬天,母亲会把红薯、萝卜等蔬菜搬进地窖,以延长存放的时间。
后来我们搬家了,这里也空置了多年。
我贴着墙走了一圈。
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,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地窖。过了这么多年才进来,早已解答不了当年的疑问了。
我又走了一圈,就准备上去了。
可就在这时,脚下突然「咯」地一下,踩到一个硬物。
在没有实感的泥地上,显得十分突兀。
我捡起来,借着手电的光看——
下一秒,我头脑里「嗡」的一声巨震。
我用力甩手扔掉了。
一瞬间心如擂鼓,我被吓得几乎要昏过去。
那是一截人的指骨,小手指的。
……
曾经不经意间看到的一幕,立刻浮现在眼前。
八年前,我放学回家的路上,看见警察抬着一具尸骨下山。
我从白布的边缘看见那尸体的右手缺了半截小手指。
而现在我家的地窖里正有半截小手指,我无法欺骗自己这是巧合。
当年夏季的大雨冲掉了所有痕迹,排查社会关系也毫无头绪。警察走访了很多人,审了很多人,搜了很多人家,最后都没有结果。
陈殊的案子一直没破。
可谁能想到,他的死竟和我家有关……
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再次捡起那东西的,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往上爬的。
我失魂落魄地钻出地窖口,阳光劈头盖脸地一照,照得我头晕目眩。
缓过神来,就看见母亲站在不远处,静静地看着我。
我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,将那截指骨紧紧握在手心,局促得不敢看她。
地窖里发生过什么,母亲不可能不知道。
这么多年,她到底隐瞒了多少秘密?
我一时间不敢探寻这问题的答案。
我觉得母亲的神情很陌生,嘴角冷冷地垂着,很庄重,眼神又是悲凉的。
我以前见过母亲这样的表情,那是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感觉……
那一刻,某个死去的记忆回来了。
我猛然回想起 1996 年烟花仓库爆炸的那个夜晚,被我遗忘的一个细节。
当年我惊醒后,在窗边看了一会烟花,就忍不住哭了。母亲带着我,跟着人流一起去塘口仓库。
但我想起来了,母亲并不是一开始就在家的。
那夜我走出房间,正看见母亲从外面开门进来,当时她站在门口看着我,也是这样庄重而悲凉的神情。
她没有多说什么,走过来帮我穿外套,带我出门去。
她原本是庄重的、冷静的,在路上却逐渐开始急迫起来,哽咽起来。邻居们都在劝慰她,但其实她是装的。
事故现场满是火药的味道,但是到达现场之前,我就已经闻到了那个味道。
很细微的,是母亲身上传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