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字体:

无暇赴死(2)

作者: 核融炉 阅读记录

最后也没揪出那帮人,不过厂长出面赔了钱。

母亲是个家庭妇女,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,敢壮着胆去厂里叫板,也是很勇敢的行为。

毕竟烟花厂厂长在当地很有势力,在县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。

母亲勇敢了一次,事后也很后悔。

可人没法总是保持理智,往往过尽千帆后回头看,才能意识到很多节点上头脑一热的选择,最终共同导向了一个注定的结局。

……

下面讲讲烟花厂的事。

我出生的那座小镇在山区,最主要的产业就是烟花。

烟花厂也是我们那儿最大的厂,一家独大,提供了很多就业岗位,是县城的纳税大户。

厂里造的烟花每年都大量销往全国各地,当地人更是大小喜事都爱放烟花。

但我们家不买烟花。

即便父亲是烟花厂的员工,买烟花有内部价,他也不会买。

因为烟花太贵了,放一次就没了,是华而不实的奢侈品。有那个钱还不如帮母亲买点营养品。

我很喜欢烟花,也明白家里的困难,所以我经常在村上东跑西跑,去看邻居放烟花。

虽然都能看到,但感觉其实不一样。自己放,就能慷慨地和别人分享,像是邀请客人来做客;而看别人的,就像在他人檐下乞食,心中总不太畅快。

隔壁的男孩曾霸道地拦住我,不让我看他家放烟花,说我们是一家子穷鬼,就会蹭别人的。

我说不看就不看,扭头走了。

我不在意这些,我觉得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好,穷也没什么要紧。

可是就这点卑微的念想,上天都要无情地收走。

……

早在我五岁那年,这一切就在冥冥之中有了征兆。

五岁那年,夏季的一个中午,父亲坐在屋檐下,教我解九连环。

这是一种古老的益智游戏,比烟花性价比高。

他手把手向我演示解法,一步步讲给我听。但我没什么悟性,也不怎么想学,只是兴致缺缺地看着,看到最后都没看明白。

夏天的风太热,蝉鸣又聒噪,我很想睡觉,但父亲还在说话。

父亲对我说,九连环是环环相扣的,但不是一环扣一环的简单线性结构,它的环与环之间通过环杆相互连接,九个圆环又套在一根中空的环柄上,形成了一个叠错扣连的复杂结构。

九连环不是从第一个环开始解,而是从第九个环开始解,是从后往前逐步推进的。

他接着说,有时候,人生也像九连环一样,有很多不得已的事一个接着一个像环一样扣在身上,拖得人寸步难行,只有解开许许多多相扣的环节,才能真正看清那隐秘的、贯穿始终的东西。

父亲书读得多,平时总和我讲些山川河海、日月星辰的奥秘,我都听得津津有味。唯独这次他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,怪怪的。

我不知所以,却见他忽然抬起头,表情肃穆而高深。

他缓缓说了一句话,只有口型,没有声音。

我顿时清醒,直接被吓哭了。

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,我只是害怕他的表情,那不是活人该有的表情。

那一刻的父亲非常陌生,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泥像。

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件离奇的事。

其实人小时候由于大脑发育不完全,经常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。这件离奇的事或许只是个梦,但就算是梦也不能轻视,我一直相信有些梦是会给人指引的。

不知是那个场景太过诡异,还是其他什么原因,总之从五岁到现在,我始终没有忘记它。

父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,我也很快抛诸脑后。

现在回想起来,那确实是一种指示。

……

同样是五岁那年,我见过有生之年最绚烂的烟花。

那个夜晚,几声炸响惊醒了整个小镇,而后半边天都是亮的——

锦冠烟花,花冠烟花,金柳,闪柳,响柳,瀑布……还有漫天飘下红绿彩纸的,那是彩纸烟花。

无数形态各异的烟花一簇簇腾空而起,毫无章法地交错间杂着,在夜空中争先恐后地绽放。

五光十色,满天流星,既有「砰砰」的轰鸣声,又有「刺啦刺啦」的霹雳响声,更有爆炸的隆隆巨响。

火光明灭间,灰雾弥漫,笼罩了上空,遮蔽了云层;彩纸在猎猎风中胡乱翻飞,随着气浪一片片拍到我窗前,发出「啪!」的声响。

我从睡梦中惊醒,懵懂地走到窗边,观看那如同梦境一般的奇景。

愣了好一会,才逐渐清醒过来。

看着那么美的烟花,我却忍不住落泪。

因为那夜爸爸出门了,再也没有回来。

……

那是 1996 年 11 月的一个夜晚,离过年还有三个月,没人会这样放烟花。

所以,那只会是一场事故。

爆炸发生在烟花厂存放残次品的塘口仓库。仓库不在厂内,建在树林另一头的河塘旁边。

那里场地空旷,日常就是用来销毁残次品烟花的地方,很少有人去。仓库爆炸后也没有波及到周边。

除了厂长以外,只有我父亲有仓库的钥匙。

事故发生时间是晚上十一点,很多人都睡了,又被爆炸声吵起来,莫名观看了一场盛大的烟花。

大家纷纷披了衣服出门,往河塘那边去,想看看发生了什么,包括我和母亲。

母亲跛着脚,跌跌撞撞地夹在人群里,半路上就已经忍不住哽咽。

到了地方,只见那仓库在熊熊烈火中燃烧,推来一波波热浪;上空是经久不散的阴霾,那是烟花放完后留下的;空气中满是火药味,闻得人鼻子又热又酸。

上一篇: 槐风 下一篇: 流星向她划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