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暇赴死(21)
但我凭什么替母亲原谅。
所以我没说什么,就走了。
我一路往公交站台跑去。
经过镇上的早餐店和裁缝铺时,店里的阿姨走出来喊我。
她们曾和母亲短暂地当过一段时间的同事,后来母亲就去烟花厂了。
我没有时间和她们多说,摆摆手,脚步不停。
经过镇上的粮油店,我看见了张叔叔。
他温和友善,和父亲气质很像,是父亲死后母亲的相亲对象之一。
他也向我关心母亲的情况。
我急着走,不想多说。
张叔叔说:「你妈妈心里很早就藏着事了。」
我停住脚步回头,「什么意思?」
「你爸死后不久她就开始相亲,她说自己没本事,无依无靠的,还是得找个男人。她说我是好人,我也诚心想和她谈,但没多久她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把我回掉了。其实她当年根本不想相亲,她是在装样子。」
装样子?
装什么样子,装给谁看?
在我追寻真相的过程中,父亲的模样变得很淡很淡,母亲的身影则愈发深刻。
从小到大,我从未真正认识过她,她面对我的形象太单一,只是一个喜欢教育人的唠叨的母亲,她自然地融入进我的生活中,陪伴我长大成人,一年又一年。
她的存在太过自然,以至于在我原本的人生中失去了存在感。我不曾想过有一天,我要去探究她。
现在我从不同的人口中拼凑出一个更加完整的她,可我了解到的越多,她就变得越扑朔迷离。
母亲她到底经历了什么?
我从县城赶回市里,来到三院。
母亲当年的就诊记录还在保存期限内,但这是患者隐私,我什么手续都没有,医院不肯帮我查,当年的医生也不在了。
我苦苦哀求,医院也理解我的痛苦,但程序就是程序。
一无所获。
离开医院时,天已经黑了。
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夜晚的城市街道,看着万家灯火,不停地落泪。
远处忽然传来爆炸的声响,我浑身一震,看过去,原来是烟花。
今天是小年夜。行人三三两两聚在河边看烟花,欢声笑语不绝。
只有我,听到烟花的声音却无比恐惧。
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声,怦,怦,怦,越来越快。
但我没有逃,我直勾勾地盯着天边的烟花,努力拖着沉重的脚步,沿着河朝烟花的方向走去。
旁人见了我都纷纷避开,像见了鬼。
我现在蓬头垢面,神思恍惚,看起来一定很狼狈。
走到一处桥洞下,再也挪不动步伐,于是坐下了。
我痴痴地望着烟火闪烁的河面,头脑中混沌一片,走马灯一样乱放着人生的每一个片段。
母亲她将我越推越远,推得足够远,推到我足够自立的年纪,推到遥远的大洋彼岸,好让她静静结束这一切。
出国临行那一天,母亲紧紧拉着我的手,克制不住地哭,说她舍不得我。
当我走进安检口,余光中看见母亲还没走。
她在外面踮着脚朝里面望,急切地寻找我没入人群的身影。
看不见了就往旁边走,跛着脚一瘸一拐地,透过下一个安检口,再下一个安检口……
我想回头朝她挥挥手,却被人群挤着踉跄了一下,于是就看不见了,只能越走越远。
当时我心想,没关系的,母亲不孤单,她不是一个人。
可她真的不孤单吗?
她分明就只有她一个人。
父亲真的死了,一直就只有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。
那次机场分别,我还傻傻地憧憬着未知的新生活,对她来说却是最后一次见面了,是与女儿的永别。
我说我会接她到美国玩,她都没什么反应。
她送走了我,就要转过身,孤身一人面对她的命运。
再如何不舍,她也不对我透露一个字。
最后还是父亲提醒了我。
早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,这一切就在冥冥之中有了征兆。
父亲正解着九连环,却忽然抬起头,死死盯住我。
他的表情很陌生,不是活人该有的表情,可我不再害怕了。
我潜意识中或许早就知道,父亲确实已经过世了。
「阿洄,你一定要救你妈妈!」
父亲的话像一声号令,猛然击中了五岁的我。
于是我朝着父亲挥挥手,父亲也朝我挥挥手,我便像一匹小马一样,急急地跑了出去。
我跑过老家的房前屋后,跑过镇上的早餐店、裁缝铺和烟花厂,跑过县城的电子厂、初中和图书馆,跑过市里的人民公园和高中……
每跑远一些,我就长大一点,我跑过十几年的岁月,一年又一年,只为了寻找母亲的身影。
可我找不到她。
父亲说,九连环不是从第一个环开始解,是从第九个环开始解。
于是我明白了,又开始往回跑,我回到国内,回到城市,回到县城,回到小镇,回到最初的家。
回到最开始的时间。
我从后往前,解开了一环又一环,直到最开始的时间。
1996 年烟花仓库爆炸的那一夜,到底发生了什么?
那一夜,父亲为什么要去仓库?
母亲为什么会从仓库回来?
那是只有他们俩经历过的故事,只有他们知道,父亲走了,母亲不肯说。
我蜷缩在桥洞下,听着满耳的烟花声,死死闭着眼睛。
爸爸,再提醒我一次吧。
再帮帮我吧,我真的学不会九连环,最后一个环该怎么解?
爸爸啊,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