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入蛇口 gb(77)
这一刻,他忽然有些谵妄一样的幻觉。
这好像只是一个寻常年景的寻常午后,旧帝初崩,新帝方立,朝中仍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亟待解决。
他是四相之一,托孤重臣,勉力为新圣人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上开出一条路,又在她抱怨疲惫时伸出手来,暂时忘掉僭越,承接下帝王的这份信任。
如果一切只是这样,那他或许是有资格在此时此刻轻轻拢着她的发丝,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。
可是不是这样。
缠绕在他们身边的除了那些野心,阴谋,钩心斗角,还有一个更庞大也更阴冷的影子。在聂云间严整掩着的领口,规矩覆盖的衣袖下,到处都是那影子留下的痕迹。
那些细密冰冷的鳞片攀过肌肤,只要回想起来身躯就开始一阵阵战栗。不论官署,家中,不论他在做什么,见谁,只要那个妖孽想,它就能把他拖进情\欲的漩涡里。
“你要乖乖听话,鹤卿,”那时它在他耳边低语,“不然我自然可以让你当着小皇帝的面,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呻//吟。”
恶意的声音犹然在耳,聂云间闭上眼睛,胸口沉沉的巨石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臣子的忠诚是将一切向君王献上,他现在连自身都无法掌控,又谈何忠诚?如果说这一切是为了保护圣人而不得不忍受的,那他岂不是太无能也太可笑了?
他找不出任何一个灭杀妖孽的方式,只能靠着摇尾乞怜请求它不要伤害圣人。
他这样被妖孽所玷污的身躯,这样无能无力的臣子,有什么资格安慰他的主上呢。
可就在他想着这些事时,封赤练忽然抬起头来。她认真地看着聂云间的脸:“我以为聂卿会对我说些什么。”
聂云间被这句话问得一怔:“陛下要臣说什么?”
“说我在殿上对寒魁使者反唇相讥,到底不像是君王所为,”她说,“其实我知道,那时候自有臣子会为君王反驳,我没必要说那句话。就算谁也不说,聂卿自能将那人驳倒,你可是状元郎呢。”
“但是,那句话还是要我说。”
她微笑起来,有些不好意思一样移开目光,声音却很坚定:“我怕列座所有人没有一个为你开口,我怕你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忍下去。聂卿,就算再来一次,我也会驳斥那使节。”
不知何时,她已经坐直了,抓住他衣袖的手没有松开。这时候的她不太像是一位君王,也不太像是面对着自己的忠臣。少女的双眼水潭一样安静,却在望向他的瞬间把他推入了火中。封赤练把目光移回去,望着那只鹤的眼睛,一字一顿。
“你于我是不同的。”
“你可不可以……一直在我身边?”
胸口那块石头骤然被灼得要烫烂皮肉,在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的瞬间,聂云间飞快收回手站起身,又在她被惊吓到的眼神里僵住。那火焰烧起来了,顷刻间撕碎他的皮肉,焚焦他的骨头。在她的眼神里他几乎痛苦得不能呼吸。
“……臣自然会一直在陛下身边,陛下……不必忧虑。”他咬自己的舌尖,把这一句找补的话咬碎,艰难地吐出来。
望向他的眼神逐渐低垂下去,聂云间闭上眼睛不看:“陛下累了,若无旁事……”
“……请允臣先告退吧。”
他也不知道封赤练说了什么,他也不知道自己行没行完那个叩拜的礼。直到十二月的寒风撕扯他的鬓发,聂云间才堪堪看清了周围的一切。他几乎是逃了出来,站在宫道上,两边宫人不敢上前,只有风把他推来搡去。那燃烧的火熄灭了,痛意却未曾止息。
他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吗?他怎么可能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?
可他又有什么资格被圣人这样保护着,有什么资格去明白那句话的意思?
臣子本应该为君王献上一切,臣子从无资格觊觎君王破格的垂怜。他年长她太多,没有家世,也算不上什么好姿容,想到她方才的眼神,手腕上的红痕就被他攥起来的手指挠破,开始向外渗出血来。
聂云间啊聂云间,你真是大逆不道,你做出什么姿态让那位圣人对你有了心意,你怎么还敢在她身边逗留,伸手替她解下冠冕?
无耻!
风呜咽着轻下去了,站在两边的宫人困惑地探过头来。不知为何从刚刚起左相就一直站在那里,用手掩住脸,无声无息地靠在墙上。
……
北风烈得紧,炉子上的奶酒已经温了两遍,却没人去喝。
敦古把随身的细碎物品收进小包揣进怀里,颇心疼地看了一眼带不走的其他行李。
苏里孜没收拾什么东西,只佩好身上的弯刀,这次来时他就没带什么,因为随行行李注定要抛下。
白日里的谈判不欢而散,虽然那女帝语气不善,但到底也没发作。在面见之前苏里孜就算好,即使今天闹翻 ,她也不可能真让人杀了这一队使节。
中原暗弱,边境不宁,就算要打,也得准备好再打,在那之前,使者的安全不会有问题。
按道理现在回去,把中原拒绝榷场的意思传达给父王就算完成任务,但他总是还得防备着拉涅沙还有后手。万一她再在边界掀起第二场和谈,真谈出点什么东西来,岂不是前功尽弃?
所以,他需要一个由头,一个彻底断绝和谈可能的由头。
二更天下,巡坊的更夫刚刚走过去,寒魁使者里精壮高大的那几个就齐齐爬了起来。他们换了衣服掩住脸,从包裹中拿出火油,直奔鸿胪馆院中点起火来。冬天满地枯草,风又烈,霎时间金红的火焰就将四周照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