囚宦(2)+番外
那段时间,每日都有京官暴毙于府中,亦或者是被探子套走,不知所踪。一时间,朝中旧臣所剩者居然寥寥,直到今岁科举之后,进了一批新登科的学子入仕,官场才至充盈些许。
不夸张地说,这上京城中,满街尽埋公卿骨,就连他现在脚上所踏之地,怕是那深雪之下,都藏着红雪枯骷。
当然,这一切只行暗道,百姓并不知晓。
民间只说是,新君仁善,大刀阔斧肃清贪官污吏,举人唯贤不看门第,是位明君。
不过,姚越嘴上虽这么说着,但心中却知晓,川建王曾经的余党,并非全被诛杀。
宫中…就还留了那么一位。
姚越思及此,又拿出两枚铜板,对那饼贩道,“再给我包几块烧饼装上,油纸垫厚些捂着,莫散了热。”
*
姚越回宫时,已很有些晚了。
宫道人迹罕至。
太医署里却依旧灯火通明。
姚越揣着烧饼,扒开枯长藤蔓,正要从后门偷摸着钻溜进去,却听得一声断喝在耳边炸响。
“我一听这后门有动静就知道是你!”
“臭小子!又去哪儿皮了?”
后门被人推开。
太医署院使陆儒横着一张老脸跃然出现在姚越眼前。
姚越先是一惊,旋而陪起笑脸, “我今日休沐,想着索性无事,就出宫去逛了逛。不远的,就是皇城德庆门出去的那条正街,来回一个时辰都不到。”
姚越机灵,将那几块烧饼掖进衣兜深里藏好,方才几步上前,搀住陆儒的胳膊,陪他一道往里走,“陆大人,这夜深风寒的,您怎还不安寝?守夜值班的事,交给旁人去做就是。”
陆儒转了脸色,对姚越长长叹息,“也不知到底是怎的,我这眉心从辰起时就一直在跳。总觉得,今晚有事要发生,我越想这心思就越重,哪里还能睡得安稳?”
陆儒停下脚步,遥遥望了眼宫墙的东南方向,“上次,那位的事,可就差点儿要了我的这条老命!若是再多来几次…我怕是…怕是…嗐…”
“不会的。”
姚越虽在宽慰陆儒,心里却也浑不是个滋味,“您说这陛下的心思,也是难猜…不杀,就这么囚着禁着…囚就囚罢…偏偏还…也不知究竟何时才算是个头?”
“可不是?一天天的,这脑袋都快别在了裤腰上…稍有不慎,怕是会要了这条老命啊!”
“陆大人别担心,今夜定当无事!我午后经过德庆门时,正瞧见有人抬了轿子进宫,问了当值的管事,说是陛下宣诏柳大人进宫,这不,晚上有柳大人陪着,哪里还管得了和欢斋的那位?顾不上的。”
“柳大人?是刑部新上任的侍郎官,柳廷则?”
“是,去岁钦点的探花郎。说是那相貌…一等一的…圣上宠得紧。”
这一老一少的说话声伴随着凌乱的脚步,行过太医署院,然而,刚进到正厅,便瞧见一群人举灯正候着。
黑压压的人影被曳着的烛火拖得老长,犹如曈曈恶鬼,招摇前来。
待走近些,才看清,原来都是宫里的人,有宫娥太监,还有提刀的侍卫。
陆儒面色大变,惊呼一声,便拉住姚越齐齐行礼。
因这帮人中,为首的那个,正是江寒祁的贴身管事太监,旺喜。
“旺喜公公,是不是陛下他…”
陆儒声音都在抖。
是怕的。
旺喜神情亦不大好,从鼻尖嗤出一声冷笑,“不,是和欢斋的那位。”
“伤得有点重,须有人过去一趟处理。”
陆儒面若死灰。
半晌,才抖抖索索起身道,“公公稍候片刻,下官这就去备医箱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
旺喜斜乜一眼,将视线落到旁边的姚越身上,“你,随咱家去一趟。”
“就他一人去啊?”
陆儒犹豫着,“他只是医署里品阶最低的医官,入署行医时日也短…”
“啰嗦什么?”
旺喜语气不善,“三年前,那位净身之后,不也是他给人救活的?陛下吩咐了,那位以后的一应伤病,都只由他照看就成了,不劳烦陆院使操心!”
姚越为难地看了眼陆儒。
陆儒却拍了拍他的肩,语气一松道,“你带我的医箱去。”
陆儒想了想,又接道,“去药房,把那两根老山参也带上。”
姚越只好应是,默默将医箱等物备好,背上医箱后,却仍有些踯躅。
“动作还不麻溜点儿?”
旺喜不耐催道。
“来了!”
姚越只好低头跟上。
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皇宫东南最偏隅行进。
许是有人特意下令清场,这宫道两侧连个惯常守卫的奴才都瞧不见,只余那滴滴答答的落雨声,砸落地面,很快就又消湮。
众人的步子在一处偏弃破败的院门旁戛然停住。
旺喜抬了抬头,立时有人上前,取过钥匙,打开门上的锁栓。
“此地特殊,非皇令不得入内,咱家和其他人就不进去了,你可得尽着点心。”
“圣上交代,用药下手尽管重些,不管用什么法子,能让他赶紧下床走动就成,圣上还要用他。”
“残了废了,或是落了病根,都不打紧。”
*
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,姚越推门而入时,还是闻到了异常浓重的血腥味。
这让姚越无端想起,自己三年前,也即新帝刚刚登基后不久,他第一次踏入和欢斋时的情形。
那亦是一个雨夜。
宫人们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殿中鱼贯而出。
而从蚕室抬回来,刚净了身的那个人,就这么被随意地扔在连床被褥都没有的木榻板上,很空洞地半睁开一双眼,直直默视着前方。